殿下让我还他清誉(190)
一群内侍说起琰王,再念及宫中情形,心中便安定了许多。低声议论着,竟不由惦念起了昔日有端王执掌的禁军与殿前司。
洪公公立了一阵,待金吾卫巡逻到近前,才又不轻不重咳了一声。
几个内侍垂手闭嘴,鼻观口口观心静默立着,规规矩矩侍奉回了廊下。
洪公公同为首的金吾卫见过礼,出了文德殿,在宫中慢慢巡过一圈,提了一碗宁神静心的上好汤药,悄悄入了琰王歇下的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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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清净,不见人声。
侍奉的宦官得了吩咐,不敢轻易来打扰,偏殿内空荡安静,只在桌上点了一支飘摇短烛。
萧朔并未解下盔甲,和衣靠在榻前。
听见殿门响动,他便已抬头看过去,见是洪公公进来,又阖了眼。
洪公公一怔,放下药快步过去:“殿下又头疼了?”
“无事。”萧朔道,“劳烦您了。”
洪公公不放心,还要再细问,近了萧朔身前,心中才倏而一沉:“皇上竟还用了降真香?!”
洪公公不安道:“宫中如何竟还有这东西?当年分明已弃用了,先皇后也叫将剩下的尽数焚毁掩埋……”
“不算什么降真香。”
萧朔道:“安息香混了些草乌与蓖麻子,加曼陀罗,勉强凑出些效用罢了。”
洪公公皱紧了眉,又细看了看萧朔脸色。
殿外传言,高继勋所以毙命,是失了神志,竟要劈杀萧朔,反倒阴差阳错受了窗外流矢,罪有应得。
洪公公原本还多少有所疑虑,想不通高继勋好歹也统领侍卫司多年,如何一激再激便失了神志,此时终于想通:“殿下察觉了?纵然是仿制的香,也定然凶险得很,殿下竟能撑得过来……”
萧朔蹙了蹙眉,睁开眼,撑了下榻坐起身。
他今日入文德殿时,见文德殿门窗紧闭,心中便已有了疑虑,察觉到离自己最近那一尊香炉有些异样。
降真香本为海外夷人所供,号称能辟邪气,招仙鹤来仪。可宫中用之,却渐发觉此物若不与它香混烧,便能叫人心神混沌,不觉失言,已可算入迷香之列。
先帝先后得内廷司报,知道此物若流传宫中,日后定然叫人滥用,便尽数毁净了。
他带殿前司追踪戎狄暗哨时,曾抄到过一份暗中流传的香谱。虽不及降真香那般凶悍药效,若配的得当,也能有惑乱人心、使人神思混沌,不觉暴露心底念头的效用。再看殿中情形,心中便已有数大半。
想来这假降真香得来也并不易,他们这位皇上已到了这般关口,才终于沉不住气,将这一手也用了出来。
“降真香本是用来助人冥想、天人交汇的,效用极强。”
洪公公皱着眉:“纵然是仿制的假货,若要强行相抗,隐去心底念头,只怕也极伤神……”
“我装久了。”萧朔平淡道,“不算什么。”
洪公公心底一酸,将一扇窗户轻轻推开,扶萧朔靠在软枕上。
萧朔走这一步险棋,虽极凶险、稍有不慎即可致命,但所为的是什么,其实稍一想便能看得出来。
若经此一搏,叫云琅能正大光明重现人前,日后不论再出了何事、谋朝之举是成是败,云琅都不必再有性命之忧。
“老奴带了药来,殿下喝一些,躺下歇歇。”
洪公公低声道:“降真香效力凶猛,越是相抗,越损心神,并非熬过去便过去了。”
萧朔此时并无胃口,阖了下眼:“不必。”
洪公公不急不缓,慢慢劝道:“殿下心志,老奴自然知道。可若再这般煎熬心神,殿下确保自己能撑得到明日么?”
萧朔垂在身侧的手无声握了握,不着痕迹捻去冷汗,低声道:“不论如何,我也定然能撑过明日。”
“撑过之后呢?”洪公公道,“叫小侯爷知道了,伤得难道不是小侯爷的心?”
萧朔蹙紧了眉,抬眸扫他一眼。
“小侯爷与殿下相知相惜,殿下心中分明知道。”
洪公公道:“射杀高大人那一箭,若是老奴不曾猜错,可是小侯爷出手了?”
萧朔阖眼:“是。”
“果然。”洪公公见他愿意说这个,稍稍放心,笑了笑道,“若是没亲眼见过的,只怕无人会信,竟还当真有人能有隔着一扇窗户听声辨位的本事。”
“小侯爷不惜涉险入宫,放出这一箭,不正是为了殿下?”
洪公公扶着萧朔,缓声道:“殿下入宫,可同小侯爷商量过了?”
萧朔肩背微绷,静了静道:“不曾。”
“不曾商量过。”洪公公点了点头,“可托人告诉小侯爷了?”
“……”萧朔沉默一阵:“不曾。”
“竟也不曾托人告诉过小侯爷。”
洪公公点头,想了一阵,又笑了笑:“不过还好,好歹您总归还不曾吩咐过,叫人一定瞒着小侯爷……”
萧朔:“……”
洪公公看他神色,有些好奇:“殿下?”
“药。”萧朔蹙紧眉,用力抵着额角,“有劳您了。”
洪公公松了口气,快步过去将药端来,看着萧朔接过来一饮而尽,又拿过清水,叫他漱了漱口。
宫中上好的安神宁气汤,药材里有不少养神安眠成份,静卧一夜,多多少少能补足降真香消耗损毁的心神。
洪公公扶着萧朔平躺,并不劝他解甲更衣,缓声道:“殿下,好生睡一阵,老奴在外间守着。”
萧朔向来不愿在府外阖眼,只是此时心力的确都已耗到极处,蹙了蹙眉,没有出声。
“老奴守着,谁也不放进来。”
洪公公道:“您安心睡一刻,一梦醒过来,今夜便过去了。”
萧朔低声道:“有劳您了。”
洪公公连道不敢,替他稍盖上了薄被,放轻脚步悄悄出了门。
萧朔躺在榻上,药力逐渐散发,倦意一丝一缕袭上来,慢慢压制住了脑中翻绞着的闷痛。
四周静谧,窗外听见隐约风声,风灯摇晃,嘎吱作响。
老内供奉寸步不离守在殿外,能听得见金吾卫的巡逻声,由远及近,盘缓一阵,再慢慢远入长廊。
萧朔握了握掌心的那一枚飞蝗石,阖上眼,慢慢在心底念了几遍云琅的名字。
降真香并不难抵抗,他曾被绑在宫中,一次一次,死死向榻上撞,去苦熬那些罂粟汁在体内滋生出的恶魔,几乎觉得自己已死过了不知多少次。
再活过来,已没什么能摄去他的心神。
皇上以为用假冒的降真香便能套出他心中念头,却反倒弄巧成拙,折了一个侍卫司的都指挥使。
下一次,就该同襄王的肱股之臣清算了。
萧朔静躺着,一寸寸被倦意拖入黑沉,心底紧绷一瞬,终归再无以为继。
窗外风动,一道人影飘进来,落在地上。
萧朔太过疲倦,仍睡得沉,不见半分察觉。
人影身上杀气腾腾,看了他半晌,摩拳擦掌将衣摆撩了塞进腰带,一步步过来。
屋内太黑,一时不慎,碰着了个喝空的药碗。
人影反应何等敏捷,抬手堪堪捞住,屏息双手摸索着放在榻前,没惊动门外守着的老供奉。
才松口气,却已迎上了萧朔警惕睁开的眼睛。
云琅:“……”
这人多半是药石无效的没救了。
云琅半夜穿着夜行衣,蒙了脸来找萧小王爷算账,在窗外蹲了半天,本以为萧朔这会儿总该睡熟了,谁知竟还一碰就醒。
若是萧小王爷敢张嘴喊人,他还得提前设法堵上。
云琅盘算得周全,磨刀霍霍,利落撸了袖子,准备扑上去给琰王殿下点厉害看看。
才一动,萧朔躺在榻上,视线落在他身上,却忽然微微笑了。
云琅脚下险些踩空,堪堪站稳。
月色清淡,萧朔脸色也并不好,眉宇间尽是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