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让我还他清誉(320)
“好险。”云琅一时余悸,按着胸口,“险些带着故人飘回去……”
“……”萧朔将他扶稳,揽着云琅在另一处枝杈间靠牢,替他理好了发带衣襟:“不急,军中鼓乐尚要奏上一阵,歇一刻再下去。”
“下去不急。”
云琅笑了笑,从怀里摸出来了个陶埙:“当初约好,听了这个,他们才会回来的。”
萧朔静了一刻,迎上云琅视线。
云琅闲闲倚在枝杈间,朝他一笑,将陶埙凑在唇边。激越清亮的古调破空直上,与低沉呜咽的牛角号声遥遥应和。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
“《九歌》。”
萧朔低声道:“《国殇》?”
云琅敛去眼底湿气,朝他弯了弯眼睛,静静阖了眼。
古埙的调子越来越清越铮鸣,竟引得鼓角一并洗去呜咽凄厉,只剩冲天明利战意,直上云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魂魄毅兮为鬼雄。
厚重的青石刻碑铭被竖起来,字字如血殷红,伫立在阴山脚下的黄河畔。
雁鸣声里旭日始旦,薄云流转,朗风拂露,熹微的淡金日光洒在祭碑之上,铺遍茫茫阴山、滔滔黄河。
云琅敛息,收起陶埙,单手一撑掠上马背。
萧朔与黑马如影随形,牢牢守在他身后三丈。
骏马人立踏空嘶鸣,曜目磷火冲天而上。
猎猎风起,飒白流云旗劈开最后一片朦胧薄雾,卷尽了黄河畔的慷慨悲歌。
第一百五十五章 正文完
汴梁, 御史台。
云厚天低,无边无际的徐徐霖雨将天地连成一片,城中静得只能听见淅沥雨声, 青石板官路已被洗得一尘不染。
御史台连轴转了一整宿, 灯烛通明,还有人抱着卷宗匆匆进出。
清新凉爽的水汽裹着汴梁,随风连绵入户, 尽数拂开了彻夜未眠的疲倦。
“大人。”
侍御史快步过来:“这是参知政事要的案册, 已整理妥当了。”
御史中丞还在拟另一份文书, 头也不抬:“备好,天明送政事堂。”
侍御史应了一声,看了看案上摊开的文书, 欲言又止。
御史中丞看了他一眼:“还有事?”
“大人, 这一封……”
那侍御史迟疑了下, 悄声道:“要不要再缓一缓?”
“如今大理寺卿、开封印皆因事出京, 刑部未复, 法司只剩御史台。”
侍御史道:“大人要做的事多,一两件缓办,不会受责……”
御史中丞搁了笔,抬头问:“为何要缓办?”
侍御史被他问住, 有些语塞,涨红了脸立在原地。
京中旦夕瞬变,从第一封北疆大胜的捷报飞回汴梁,御史台便不曾停下过哪怕片刻忙碌。
最近一骑快马送回京城的, 是襄王自呈昔日如何驱使镇远侯压制陷害云琅, 又丢卒保帅, 舍云氏一族保六皇子脱罪的画供文书。
御史台奉旧制监察行政, 纠察执法、肃正纲纪。凡拟惯了文书的老文吏,只要看一眼,便知道这封文书若整理妥当用印发出去,会在朝野掀起何等的石破天惊、地动山摇。
“此一封文书拟妥,不止证了云麾将军清白。”
侍御史攥了攥拳,埋下头低声道:“更无异于……”
御史中丞:“无异于为当今皇上具状定罪。”
侍御史悚出一身冷汗:“大人!”
“到了眼下关口,虽然早已没了转圜余地,可这种事大人岂能一家担承?”
侍御史急道:“自古谤君是不赦之罪。纵然如今情形,难道新君继位,会容忍一个亲笔伐君定罪的御史?大人三思……”
“三思过了。”御史中丞重新埋头,“本官要写得快些。”
侍御史张口结舌,半晌无言。
“参知政事大人对我说过,要揽此事,好生掂量。”
御史中丞埋头写了一阵,攥着袖子扇干墨迹:“这有什么好掂量的?那两个人,莫非还信不过么?”
“琰王与云将军自然信得过……可如今情形,琰王并无要继位的意思啊。”
侍御史心底发急:“若是旁人继位——”
“谁继位都一样。”御史中丞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我问你,琰王与云将军交过来的,是威名赫赫的朔方军,还是整肃了的朝堂、扳正了的皇位?”
侍御史答不上来,苦思半晌,茫然道:“这些不都是么?”
“都不是。”
御史中丞投了手中竹笔,将那一卷文书抄起来,起身道:“他们交回来的,是你我能放心高声说话、官员能放心做官任事,将士们放心打仗,百姓放心好好过日子的,原本早就该有的那个坦荡天下。”
侍御史愕然立在原地,定定望着他,胸口起伏。
他怔忡立得太久,久到眼底都隐隐蓄了水色,才打了个激灵,豁然回神。
御史中丞推开窗子,叫雨后的清新晨风灌进屋内,不再耽搁,披衣快步出了御史台。
-
禁宫。
阴沉沉的文德殿内,繁重华美的锦帘仍严严掩着四面高窗。
内侍噤声,大气不敢出地缩着脖子立在角落。殿中一片狼藉,地上尽是被摔得散乱的奏报上书,热茶翻在地上,漫开片片深浅水渍。
从御史台将那一封襄王供词呈递政事堂,参知政事亲自用印,明具诸状昭告天下,文德殿内日复一日,便都成了这般光景。
皇上坐在暗影里,这些天里,除了动辄暴怒绝望嘶吼,他就只这样一动不动颓然坐在龙椅之上。
倘若倒回当初,若有人胆敢递上这样一封罪君谤上的文书,甚至不必皇上亲自交代,就会有人来料理这些胆大包天的逆臣。
……
可到了今日,遍观朝野,他竟已连将这一封文书驳回的倚仗也没有了。
六年前,他机关算尽,借襄王之势尽除了心腹之患。
先帝重病,由他临朝监国,一步一步走至今日,原以为已将一切都握在手里,只等慢慢收拢。却不想无非是回来了一个人、醒来了一个人,便能将他苦心筹谋的朝局翻得干干净净。
萧朔与云琅出兵时,他还存着一丝念头,倘若北疆大败,朔方军全军覆灭,宫中尚能勉力一搏。可一日续一日地煎熬过去,等来的终归还是那封但凡有云麾将军出征,便定然能传回来的大胜捷报。
“太师……”
皇上嗓子干涩的厉害,出声时一片嘶哑:“太师在何处?”
内侍深埋着头,不敢说话。
“参知政事能将朕软禁在这文德殿内,莫非还能拦着朕见岳丈么?”
皇上厉喝道:“叫太师来!朕要见庞太师!他的嫡女如今还是朕的皇后,莫非庞太师不要这个嫡女、两个皇子了?!”
大殿安静,皇上的声音空荡荡回响,几乎显出隐隐凄厉:“朕知道他庞家投了襄王!如今襄王事败,庞家能有善终?朕恕他死罪,与朕合力诛除叛臣!”
“皇上。”
内侍打着颤,扑跪在地上:“太师,太师已——”
皇上死死瞪了眼睛:“已怎么了?!”
“见了政事堂明发文书那日,大皇子与二皇子出宫,去了太师府。”
内侍颤声道:“说要,要递投名状,同太师借项上人头一用……”
皇上脑中嗡的一声,狠狠一晃,脱力跌坐在龙椅上。
他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按住胸口,费力喘息:“他们两个……现在何处?”
皇上艰难地粗重吸气,涩声道:“叫他们来……”
内侍伏跪在地,还要再向下说,听见脚步声回头,脸色瞬间惨白,闭紧了嘴连滚带爬逃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