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让我还他清誉(294)
岳渠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白源的话,心头陡然劈开道念头。
……
这念头其实早就有。
当年端王还在,云琅动辄跑到端王府去住,起初是为了进朔方军,后来进了朔方军,跑得却反而更勤。
端王家的孩子,书读得好,只是不善兵事,一窝子武将里头生出了个书生娃娃。
武人大大咧咧惯了,有时难免拿此事打趣,端王还不及动怒,先惹恼的永远都是云琅。
当初朔方军回京修整,几个欠揍的夯货去戏弄端王家的孩子,说要教他军中拳术,送了一套捉弄人的所谓“秘籍”送过去,里面写得却全是民间小儿嬉闹游戏、竹马弹弓之类云云。
端王那个孩子脾气很好,翻看过后发现上了当,便放在一旁不管了。
云琅那时还不曾执掌云骑,手下没有亲兵。知道了这事,赤手空拳一个人杀去军营,一拳一拳狠狠揍到了这几个混球肯认错,鼻青脸肿写了封告罪书。
……那以后,再没人敢拿那孩子取笑调侃。
他们几个将军还曾打趣,整个朔方军,只怕只有云少将军自己不知道自己对端王家的孩子有意。还有人撺掇,既然两个孩子这般投契,那小云将军又不喜欢同小姑娘议亲,倘若世子也有意,不如去请一道旨,就将人彻底领回家,当两个亲儿子养。
谁知后来天意世事弄人。
逃不开的夺嫡之争,血淋淋撕开家恨死仇。
端王一系折了大半,云琅一个人自京城回来,命丢了半条,苍白安静得像是条游魂,要将命赔出去一样,一场接一场地打仗。
打下第三座城,云琅昏死在马下,醒来后叫岳渠劈头盖脸痛骂了整整一个时辰。
那一宿云琅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再回来时,便又好像与过去那个少将军没什么不同了。
只是那天起,云琅开口闭口,就常常要提起个远在京城的大侄子。
今日说人家温润谦和,来日又矢口否认,说分明是死犟欠揍。
高兴时说人家最明事理,不高兴了便一口咬定,就是个讲不通的木头疙瘩。
叫军医治伤时疼得不行,自己胡乱摸自己的脑袋,还要跟旁人显摆,说京里的大侄子就是这么摸的,一摸就不疼,百试百灵。
……
世事磋磨,世事磋磨。
没人敢再多想,没人敢再做梦。
纵然有心将那一团死结解开,可那两个孩子身边,却都已没有了能将人拎过来肆意教训的长辈。
岳渠胸口起伏,抬起视线。
白源说,那是“京城来的两个年轻人”。
那个领着轻甲骑兵,牵制住了数倍的铁浮屠,将战局撑到云琅力挽狂澜的先锋官,“府上已没有可拜会的父母长辈了”。
两个年轻人。
来的……是两个。
守城军曾报,京中来客,接故人归家。
岳渠当初几乎刻意忽略了这几句话,如今却再避不开,眼底几乎透出隐隐血色,牢牢盯着云琅身后的黑衣人。
萧朔退开半步,深深一揖及地。
“……大人?”
礼官尚不及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频频回头,低声道:“庞太守与韩大人过来了,少将军这边人不够,我们——”
岳渠摇了摇头:“够……”
礼官一愣:“还有谁是少将军这边的?”
“我。”岳渠深吸口气,用力搓了搓额头,“这两个……都是我的大侄子。”
礼官:“?”
“让庞辖等着,拦住了,少过来碍事。”
岳渠团团转了一圈,想起件要紧事:“合卺酒喝了吗?”
“……”
云琅一向跟不上这些长辈的接受速度,下意识踢了踢萧朔,回头看了一眼:“我们——”
“没有。”
萧朔低声道:“云琅踢我。”
云琅:“……”
“你踢他做什么?”
岳渠扯了云琅一把,低声道:“如今这是你的人,欺负起来留着些情面,别欺负坏了。”
云琅眼睁睁看着萧小王爷飞速学会了同长辈告状,尚且不曾回神,按着胸口心情复杂:“哦。”
“快,你们喝过合卺酒,我便是长辈了。”
岳渠催促:“倒来两杯女儿红。”
云琅愕然:“现在——”
“现在!”岳渠瞪眼睛,“不行?!”
“……”云琅重温了端王叔在时的旧梦,讪讪摸了下鼻尖,闭上嘴。
朔方军做事极利落,听了岳帅吩咐,立刻有人飞跑去拿,做合卺的、找红线的,片刻功夫,醇厚酒香已透出来。
今日之宴,一为庆功洗尘,二为以虚实混杂示敌,人人杯中酒都是不醉人的葡萄酿。那上好的烈酒,都叫人偷偷泼在了应州城门前,化作酒气,叫风送进了应州城。
云琅被人往手中塞了系着红线的酒杯,压了压耳后滚热,抬头迎上萧朔视线。
四周都是朔方军,庞辖被拦住了进不来,韩忠笑吟吟立在一旁,抱了坛寰州城送的上好女儿红。
清亮的酒浆映着月影,天上一轮明月,杯里一片冰雪。
“流水宴,天地是宾客,请八方神鬼魂。”
岳渠低声念:“甘酒入苦卺,外内和顺,悲欢不离,生死同命。”
云琅握了酒杯,慢慢攥牢。
夜色凉凉地沁下来,篝火在身旁熊熊燃着,将寒意彻底驱得干干净净,映在杯中眼底。
他抬起头,迎上萧朔眼中的光。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风过旷野, 卷起点点火星。
滚烫的火星散进漆黑天穹里,将月色也烤热了,混着醇厚的酒香,一并顺着喉咙滚下去, 淌过心口, 热透肺腑。
萧朔饮尽那一卺酒, 抬起头要开口,忽然被云琅用力握住手臂。
将军灼人的灿白银甲迎上来。
战甲冰凉, 硬硬硌在胸口,滚热的挚色全在清俊眉目里。
云琅喝了酒, 伸出手臂,牢牢拥住萧朔。
……
人群外,庞辖与师爷被牢牢拦住, 叫忽然震开的欢呼声吓了一跳:“怎么回事?里面究竟在做什么?”
透出来的酒香他闻见了, 绍兴府甘露堂的女儿红,窖藏二十年才开一次坛, 在京城里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上品。
莫说云州城没有, 整个北疆翻过来犁一遍, 也只能点出有数的几坛。
“贵客爱喝女儿红?”
庞辖看不见里面情形, 急得团团转:“那韩忠岂不是抢了先?若早知道,当初就该舍得将那坛酒买下来!”
“边疆没有好酒,不是太烈便是太苦,剩下的全是甜汤。”
师爷尽力揣测:“或许……是难得遇到能入口的, 便高兴些。”
“是是。”庞辖忙点头, “回去便设法搜罗,看能不能买来好酒,有京城的最好。”
师爷低声:“是。”
“绝不可买醉仙楼的。”
庞辖忽然想起来:“他们家奸商透顶, 一样的酒,换了个酒坛子,就能翻着番往死里坑钱……”
他正交代着,听见人声,忙跟着抬头,正看见岳渠与那两位一并走了过来。
礼官方才还满面忧虑,此时竟也笑盈盈俯身,客客气气道:“请太守大人入客席。”
“好说,好说。”
庞辖不无羡慕地瞄了韩忠一眼,朝云琅愧疚见礼:“是下官疏忽了,招待不及韩大人周全……”
“什么招待?”韩忠送云琅入席,有些莫名,“两位将军是来打仗的,又不是来北疆游赏散心。有用得着你我处,少问多做,为家国一心做事就是了。”
庞辖被他一噎,说不出话,只暗恨这韩忠竟既有眼力又会说话,连连赔着笑称是,跟着一并入了席。
师爷跟在庞辖身后,眼看岳渠竟也坐到了主位一侧,有些错愕:“岳将军既非那两位的亲友,又非长辈师从,如何竟也坐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