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让我还他清誉(309)
完颜绍看着他:“可惜什么?”
云琅摸出一枚承雷令,随手迎风引燃了,让磷火升上夜空。
云琅将枪细细擦净,撕下根布条,握牢枪杆,将枪与手绑在一处:“其一。”
其一?
完颜绍怔了怔,心头陡然沉下来,正要回头,脚下地皮忽然狠狠一颤。
又一颤。
连环的轰鸣,由他身后的云朔之地山摇地动悍然震响,绵延不停。
纵然已隔出数十里路,竟也清晰得仿佛就在耳畔,震得人胸口阵阵发麻。
完颜绍目光倏凝:“你还有火药?!那装了火药的帐子不是唯一一顶!?”
完颜绍手颤了下,脑中嗡鸣一声,浑身的血几乎都冰凉下来。
数十声震响,数十顶装了火药的帐篷!
冲杀的拐子马!
胆子多大的疯子,才能在几十顶能撕碎地皮上一切物事的营帐里穿梭,将拐子马尽数诱进去?!这几十拨火药炸下来,拐子马又还能剩下多少——
云琅没有给完颜绍留下细想的时间,咬住布条,使力在手腕处系牢,抬头望他:“其二。”
完颜绍瞳孔剧烈收缩,来不及开口,仓促回头。
云、应、朔三城,彼此掎角应和升起狼烟,浓滚烟柱直冲天际。
一团黑乎乎的物事被抛在完颜绍脚下,低头叫火光一映,竟是庞谢惊恐狰狞、死不瞑目的人头。
“老严没来得及,庞辖亲手杀的。”
刀疤攥着腰刀,身上鲜血纵横,勒马停在云琅身后,咧嘴一乐:“那家伙满脑子升官发财往上爬,庞谢要他叛国,却死活不肯了。哭着在城头上喊,说他没出息,说他做梦都想当大官,可想当的是中原的官,不是金人的狗……”
完颜绍肩背狠狠一悸。
云琅笑了笑,空着的左手解下酒囊,朝刀疤抛过去。
云滚雷鸣,万籁俱寂。
豁亮电闪自滚雷里刺出来,风卷谷地,豆大的雨滴终于无边无际砸在天地间,拂开一片沁人心脾的清新水汽。
憋了数日的暴雨,一落便像是将天捅了个窟窿,倾盆将雨水径直倒落下来。
雨越下越大,云琅阖眼静数,压着最后一道白练似的雪亮电闪,睁开眼睛。
云琅:“其三。”
雷声轰鸣,与雁门关遥遥相对的宁武古城,山字旗被暴雨狠狠淋透卷折,坠进一片泥泞。
洪水卷着砂石,从上游挖开的堤坝呼啸着掠砸下来,狠狠淹没了抢渡干枯河床的铁浮屠。
黑压压的禁军沉默着,寸步不退,死死拦在通往雁门关的古道上。
景王发着抖,用力推开要劝自己回后军避战的亲随,登上战车边沿。
他让卫兵将自己捆在了最前列的战车上,浑身已被淋得湿透,只拿过纸笔银子的双手叫雨水砸得青白,颤巍巍死死握牢了面前的弩机。
云朔城前,岳渠所部人人灌下一碗烈酒,将碗在地上狠狠摔碎,逼出最后一分力气,与步兵合在一处,挡牢了要去驰援雁门关的拐子马。
隆隆战鼓骤然轰响,压过了雨声,压过了雷鸣,漫过山野谷地。
完颜绍在战鼓声里晃了晃,死死扯着马缰回身,盯住身后高地。
萧朔持剑勒马,身后染血的云字大旗穿透雨色,一片曜目的飒白灿烈。
云琅视线穿过雨幕,与他的目光在莽莽夜色里相撞,化开既甘且烫的笑意。
云琅横枪:“我中原生民在后,寸步不退,寸土不让。”
“今日一战,为后世开太平。”
云琅:“列阵,开战。”
第一百四十七章
雁门关内, 铺开了本朝最惨烈的一场大战。
完颜绍抹去脸上雨水,翻身上马,牛角号声凄厉长鸣, 三色战旗飞快汇在一处。
战旗搅动, 铁浮屠喊杀声震彻了白草口。
黑水靺鞨生性狂猛好战,完颜部落统一各族反辽建国,短短数年就将契丹人尽数驱逐。党项人自不量力, 硬要以铁鹞子对阵金人, 铁浮屠一战立威, 从此纵横北疆,再不曾遇到过对手。
今日只是措手不及,中了埋伏, 精锐战力却还在。
铁浮屠兵力远在朔方铁骑之上, 除了一支被禁军死死挡在宁武的山字军, 余下三支铁骑合围, 哪怕一人换一人, 也远远足够将这些螳臂当车的中原兵碾死在这雁门关前!
完颜绍具装披甲,接过副将手中长戟,一骑当先,冲入了车悬阵首位。
铁浮屠从未吃过这般血亏, 人人叫郁气憋闷得发狂,高声嘶吼喊杀,浩浩荡荡扑向势单力薄的云骑。
云琅身后,战旗豁开铺天雨帘。
铮声清亮激越, 马声嘶鸣, 朔方轻骑没有按常理正面应战, 反倒瞬息散开, 列开了个更加古怪的阵势。
三骑一战,成锥形突进,掩护协同格杀。每三支三骑锥又有一人策马呼应驰援,十骑聚成中等锥形,再扩再联,彼此侧翼呼应。
三十一百,三百一千,以主帅为锥尖那一点,凝成一柄尖锐锋矢,径直豁进了扑杀过来的铁浮屠腹心。
铁浮屠盔甲厚重,论起防御几乎无人能挡,却势必要牺牲灵活机变。被这古怪战法一冲,一人便要应对一支三骑小队,加上暴雨浇得铁甲打滑,才一碰面,前军就已纷纷身不由己坠马。
完颜绍扫过阵中情形,脸色微变,手中长戟狠狠横劈:“不可单打独斗,策应御敌!”
铁浮屠早惯了各自为战,听见主帅吩咐,忙三三两两靠拢。
云骑却根本不给他们这个机会,锥尖在随着云琅扎入敌阵后,便自动分散,三支三骑锥并一个什长各自为战,看到聚团的铁浮屠,便立即出手狠狠打散,有一支三骑锥被围,却立即有剩余两支疾驰援救。
这些铁骑竟根本不管坠马的铁浮屠死活,只管将人击落马下,全不恋战拨马便走,直插向下一处兵团。
完颜绍不知云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本能知道这中原的白虎将绝不可能忽然吃斋念佛发了善心,心头正疑云重重,却又听得身旁副将颤声高喊:“大皇子……快看!”
完颜绍听见这一声喊,心下陡沉,视线朝雨幕里电转般扫过去。
那面云字大旗仍在原地,朔方军的步战营竟不击鼓、不展旗,悄无声息地下了山,不知何时漫进了这一片战阵!
“快救!”完颜绍倏然醒悟,高声喝道,“落马自保!防备——”
他的话还未喊完,这些仿佛是随着夜雨鬼魅一般混入战局的步兵已亮出腰刀,将那些被沉重盔甲坠着跌落的铁浮屠按翻在地上,毫不留情地举刀沿甲缝狠狠扎了下去!
雨水转眼变成了血泊,又被更瓢泼的暴雨冲散,只留下了冰冷的尸身。
这些步兵盔甲黢黑,甚至依然衔着潜行才用的苇叶,除了拔刀时才偶尔折出的寒光,几乎彻底隐在了夜色里。
没有声音,没有颜色,在这样的激战间,根本无人能够察觉。
不……有人能够察觉。
那些骑兵像是根本不必细看参战步兵的位置,却总能将击落的铁浮屠砸在同伴最方便扑上去的地方。步兵也绝不会放一支骑兵尖锥落单,除了手持腰刀的,还有不少人手中拿了重斧大锤,全不管人,只随骑兵配合步战,寻了机会便狠狠重击马首。
马头有铠甲包裹,能挡劈砍割刺,却根本抵不住这样的重锤。一时不知多少战马哀嘶着倒地,将背上铁浮屠也一并重重摔在了地上。
铁浮屠恨红了眼,要来砍杀屠戮这些自寻死路的步兵,却才一策马,就叫几组三骑锥牢牢围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步兵再度隐入黑沉夜雨。
雨势愈大,冰冷雨水砸得人睁不开眼。无边雨幕濯洗着雁门关与宁武城,漫灌过白草口,濯净破碎血肉刀兵寒光,弥漫血雾里,劈开滚石雷鸣相伴的曜白电闪。
不是雷电。
完颜绍血染战甲,死命拼杀,余光里扫见那道飒白身影旁侧,始终稳稳坠了一道墨色劲骑相随。
云琅领核心锋矢阵骑冲杀,将铁浮屠大军彻底搅散割裂,硬生生将大军在这谷内尽数切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