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让我还他清誉(327)
再好的踏雪无痕轻功,也不能在呲溜滑的冰面上飞起来。小侯爷当年雄心勃勃要伏击萧朔,便是一脚在房顶上踩滑了,才会一路收不住掉进假山石下冰窟窿的。
老主簿忙要叫人去搬□□,才扬声张罗,云琅已撑起身,朝下面张了手臂。
萧朔静立在廊下,拿了替云少将军挑的烟花,抬起视线。
月色皎洁,星子同花灯交映,织成流锦夜色。
清新明净的凉润雪粉,被飒白人影挟着,覆面扑落。
萧朔上前一步,稳稳接住了半分轻功也不曾施展、胆大包天说跳就跳的少将军,将人在胸肩牢牢扣实。
云琅身上带着夜风和月的凉,气息却分明,鲜活温热地透过衣料,寸寸熨帖在胸肩。
“萧朔。”云琅低头埋进他颈间,“萧朔。”
少将军的话音里有暖洋洋的笑意,萧朔稳稳当当护着他的肩背,将人揽着站定,迎上云琅视线,在他眼尾轻轻一按:“留神结冰。”
“你才结冰。”
云琅没绷住乐出来,随手抹了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烟花:“你放哪个?”
萧朔由云琅握着两只手,扫了一眼:“左边的。”
老主簿笑吟吟守在一旁,飞快拿衣袖擦干了眼中潮气,看小侯爷兴致勃勃去翻起了长香。
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细看了半晌,还是悄悄同自家王爷打听:“左右两个……有什么不同?”
萧朔摇了摇头:“没什么不同。”
老主簿有些茫然,细看了看。
萧朔将两颗烟花拿在手里,慢慢调换了几次,召人取来些冷焰磷火,加进了云少将军挑中的那一颗烟花里。
烟花没什么不同,只是倘若放任少将军亲自来挑,不一定要挑到什么时候。
昔日在端王府,两人拿了王妃悄悄塞过来的烟花,次次少不得要纠结上几日。
小云琅拿了一个,定然看着另一个更好。软磨硬泡着小萧朔换过来,却又没多久便觉得后悔,总觉得自己换出去的那个更大更漂亮,一心想再换回来。
反倒是由萧朔先挑,小云琅却大方得很,不论他要哪个都肯给,从不曾与他争过。
“小侯爷原来是这般脾气?”
老主簿听得惊讶:“当年在府里,无论先王先王妃给什么,小侯爷都是从来不挑的……”
“他不是这个脾气。”
萧朔道:“只是我有意引他觉得,彷佛我手里的这个更大些。”
老主簿:“……”
“等他换过去了。”萧朔慢慢道,“我便再对他说,但原本的那个更漂亮。”
“……”
老主簿从不知道自家王爷少年时的心路历程,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清清喉咙,硬着头皮道:“您,您也只是──”
萧朔:“我也只是……想多同他说说话。”
老主簿愣了愣,停下话头,看着静立在檐下的人影。
琰王府的小世子,十来岁时仍沉默内敛、寡语少言,谁见了都说开窍只怕比旁人晚些。
只有王妃说,世子心里清楚,房顶上的小糊涂蛋才是真不开窍。
房顶上的云姓小糊涂蛋恰巧听见这一句,颇不服气,张牙舞爪扑下来要王妃重说。王妃看一眼旁边的少年萧朔,笑吟吟敲云琅的额头,推过去一盒刚细细烘熟了的香甜嫩栗,叫萧朔剥来给云琅吃。
那时老主簿抱了府上账册从边上过,无意中看一眼,正看见小世子正襟危坐着剥栗子,一丝不苟、严谨得倒像是应对学宫考评,只将完整剥出来的栗仁排成一列,放在云小侯爷面前。
云小侯爷来回指指点点选着吃,选出几个最好看的,藏在手心里,有意挑三拣四。等萧朔转回来想要说话,便飞快出手,一把尽塞进他嘴里。
老主簿躲在假山石后,看着举止素来端正的小世子静坐着,耳后泛起隐约薄热,慢慢细细嚼着咽了,目光落在又埋头去挑栗子的云琅身上。
……
往事都已触不及,纵有说不清的遗憾惋惜,也都已再改不得半分。
老主簿压了压心头酸涩,深吸口气,抬头看着又头碰头凑在一块儿、研究着烟花的两个小主人,终归用力抹了把眼睛,露出笑意。
没什么不同。
老主簿悄悄向后退了退,不去打搅两人,看着冲天而起的绚烂光流。
云琅那一颗烟花加了冷焰火,比原本的火树银花更添了流溢光彩。他一向喜欢这个,兴致勃勃扯了萧朔,在热闹连绵的噼啪爆竹声里说着话,萧朔微微偏过头,耐心听着,视线静落在云少将军轩秀的眉宇间。
世事磋磨,聚散离合。
这两人各自在刀山火海里滚过一遭,兜兜转转绕回来,与当初那两道少年身影,竟仍能依稀合在一处。
老主簿立了良久,高高兴兴去吩咐后厨,备小侯爷最喜欢的几样点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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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兴放了一场焰火爆竹,云琅被萧小王爷领去汤池,尚有些意犹未尽:“几年不曾这般热闹过了?你长大后,实在有些无趣……”
萧朔点了点头,揭开一坛药酒封泥。
云琅一时讶然好奇:“你也知道你无趣?”
“那时不懂事,只急着再快些长大成人。”
萧朔道:“如今回头看,不止无趣,而且迂阔木讷,烦人得很。”
云琅:“?”
小王爷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云琅品不出,只本能不愿听这个,皱了眉凑过来:“谁说你烦人?”
萧朔将药酒倒在掌心,望了他一眼:“不烦么?”
“自然不。”云琅一条条历数,“虽然迂阔木讷、不通情理、不知变通、不解风情、刻板古板又不会笑,还锱铢必较事事记仇,可明明一点都不烦……”
萧朔:“……”
萧朔早知他说不出什么好话,将人抱起来,放平在暖玉榻上。
“当真。”
云琅半撑起来,回身诚恳道:“我──”
他才说了一个字,神色忽然变了变,慢慢蹙了眉。
萧朔伸出手臂,揽住云琅胸肩,察觉到少将军肩背在臂间颤了颤:“云琅?”
“没事。”云琅咬了牙,小口小口移,勉强挤出半句,“药力不是──”
原本也不曾有人拿淫羊藿吨吨吨灌过,萧朔没有十足把握,揽实云琅肩背,抬手轻按在他心口。
坚实有力的心跳抵在掌心,尚且算得上稳定,却有热意隐隐自内而外燎上来,泛开一片触手可及的灼烫。
药力不算强,却极古怪。云琅从没受过这等滋味,忍不住蹙了眉,攥紧萧朔手臂:“怎么──怎么回事?”
“难受便咬我。”
萧朔揽住他:“你气血薄弱太久,骤然激荡起来,未必能立即适应。”
云琅闷哼一声,一头扎在萧小王爷肩窝。
倒不是……难受。
不知是不是受了撩拨,叫茶水意外压制的药力一遭席卷上来,激得气血翻腾,知觉反倒比先前更清晰敏感。池水温热,淋了水湿漉漉的身上反倒觉得凉,更容易察觉近在咫尺的温暖。
有力的手臂扶持着他,圈住他的肩背,将他从彷佛不能自主的难熬里拖出来。
拖出来……拖出来。
拖着他不放,一步步往生路上挣。
拖着他回来,看着一夜的好风好月、火树银花。
云琅尽力稳着呼吸,摸索过萧朔带过来的小铁铐,碰了碰萧小王爷:“给我铐上……”
“是给你暖手腕用的。”
萧朔今日处处叫人怀疑,揽了云琅,低声道:“过几日,叫人将铁镣拆了。”
云琅没绷住一乐,哑声嘀咕:“拆了做什么。”
萧朔微顿,他素来不知云少将军竟真喜欢这个,有些迟疑,低声道:“你──”
“胡想什么?”
云琅匪夷瞪他,半晌自己先笑出来,索性稳了稳那一只手,在腕间结结实实扣牢。
云琅呼了口气,热乎乎的偎过来,阖了眼靠在他胸前,低声道:“有件事……该我认错。”
萧朔将云琅揽了:“认什么错?”
“今日见商恪犯轴,看开封尹与参知政事,将心比心,才知你当初有多头疼。”
云琅轻声:“我那日……没在刑场见你,就猜你只怕生了我的气。”
萧朔肩背无声紧了紧:“我不曾生你的气。”
云琅再信萧小王爷,这时也无论如何忍不住了:“噫。”
萧朔:“……”
萧朔静了一刻,抬手覆在少将军发顶,慢慢抚了抚,如实承认:“有些生你的气,想将你按在腿上教训。”
云琅可太知道这个了,他顺着力道伏在萧朔腿上,察觉萧朔在用药酒替自己疏通经络筋脉,澎湃却奇妙的热意滚沸着,一股一股撞着心胸。
云琅将脸埋进臂弯,闭上眼睛。
在刑场,他没看见萧朔。
萧朔不来,那些暗算朔方军与禁军、因私乱军的罪名,便没法往他自己身上扣。云琅躺在铡刀底下,心里既着急,又在不知不觉,在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地方生出一点点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