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让我还他清誉(200)
“苦主不查,证物毁损,此案不了了之。”
参知政事道“主办官员心中疑虑,与开封府合力,暗中追查数年,竟一路摸出条大理寺与枢密院的暗线。”
“琰王府的下人,是枢密院派人收买。那封手书,是在端王与王爷的数十封往来书信中截取单字,以水转印描拓,拼凑成了一张天衣无缝的罪证。”
参知政事道“那些信……尽皆是枢密院借职务之便,以盘查为名,从京中与朔方的往来书信中暗截下来的。”
参知政事慢慢道“不止造假过这一封,朔方军几个叫得出名的将领被远调贬谪,都用了这个办法,若非那主办官员设法查获,只怕仍贻害无穷……”
参知政事顿了下,迎上萧朔视线“怎么,你不信老夫说的?”
萧朔摇了摇头“只是大人身为百官之首,日理万机,对此案未免所知太过详细了些。”
参知政事怔了下,竟苦笑起来,苍老身形颓了一瞬,回身慢慢走到城墙边。
黑铁骑兵伫立在城下,看不清面目,分不清厚重盔甲下掩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日理万机。”
参知政事缓缓道“老夫只恨,为何到他被判罪流放,竟才想起去弄清此案详情。”
萧朔心念微动,蹙了下眉。
参知政事转回身,从袖中取出了个锦囊,递给他“此物逐水流,沿宫内水脉,原本该散落在延福宫地下。政事堂遍翻三次,收回物证,藏至今日。”
“后来云将军来寻过几次,以为丢了,只得作罢。”
参知政事道“政事堂仍在查案,虽看在眼中,却不便交还。”
萧朔双手接过“晚辈出言冒犯,来日登府赔罪。”
参知政事看着他“你看本相,心中如何作评?”
萧朔垂眸“我并不懂朝中事,岂敢置评。”
“蔡补之教的好学生。”
参知政事冷嘲“有何不敢说?无非左右逢源、见风使舵,是与不是?”
萧朔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参知政事看他半晌,轻嗤一声,嘲道“我与蔡补之,同乡同年,我晚他三年进士。他做太傅时,老夫只是个侍郎,待到老夫做到了百官之首,他却仍守着那个破学宫,日日只知炫耀几个学生。”
“蔡太傅为人刚正,不知变通。”
萧朔道“不该入朝涉政。”
“不错……老夫钻研为官之道,他却嗤之以鼻。”
参知政事淡声“故而我与他日渐疏离,最终再无话可说,陌路分道。”
萧朔已得了玉麒麟,不愿再多说这些,并不答话。
“老夫向来看不惯他。”
参知政事冷嘲“为官不就该朝高处走,不就该位极人臣、尊荣无限?教了一两个拿得出手的学生,难道便能算作是他的本事?”
萧朔蹙了蹙眉,朝他身后望了一眼,虚拱了下手“此物有劳大人转交,来日登府,今日告辞――”
参知政事忽然伸手,死死扯住他。
此时的副相已不剩半分百官之首的样子,萧朔神色沉了沉,要开口时,却又微顿了下。
参知政事胸口激烈起伏,用力咬了牙,手抖的厉害。
“老夫圆滑,滴水不漏,深谙官场权术。”
参知政事哑声“几经风波,仍能自保,忝列要职……”
参知政事牢牢盯着萧朔“可老夫的学生不是这样!”
“老夫的学生生性凛冽,嫉恶如仇,行事缜密素有内明。若能报效朝堂激浊扬清,纵然比不上你二人,却也绝不会逊色那开封尹!”
参知政事胸口起伏,苍老面庞上激起些从未见过的波澜“若非奸人所害,朝堂蝇营狗苟,君王醉心权术,他该在青史留名!”
亲兵早已将闲杂人等清尽,四周寂静,空荡荡城头凛风呜咽,卷尽经冬的败叶残枝。
须发苍白的老宰相,叫寒风卷着,眼底竟是一片再无掩饰的激烈怆恨。
“老夫圆滑了一辈子,如今不想圆滑了!”
参知政事凛声道“你二人若要扫除凋敝、清肃朝纲,老夫助你。如今这个朝堂,砸了也罢!”
萧朔握了那个装着玉麒麟的锦囊,抬起视线,看向不远处多出的人影。
云琅也已醒了,亲兵知道不拦,悄悄放少将军上了城楼。
他已听了一阵,目光却仍清明朗澈得如同新雪,迎上萧朔沉得化不开的视线,稳稳拢住,归于一处。
萧朔沉默良久,再不开口,抬手一礼。
参知政事不闪不避,受了他这一礼,再不多说,拂袖下了城楼。
第八十四章
朔风激起雪粉, 覆上斑斑新旧血色。
萧朔慢慢放下手,握住已焐得微温的锦囊。
布料之下,勒出玉麒麟头尾轮廓, 清晰分明, 硬硬硌在掌心。
云琅朝他走过来, 隔着铠甲,抬手覆上萧朔伤过的左肩。
萧小王爷不知轻重,伤还不曾收口, 便又出来乱跑,还在城上吹了这么久的冷风。
铠甲之下,肩头衣物浸了血色,又在寒风里冷透。
濡湿冰凉。
萧朔抬手, 握住云琅手臂:“无碍。”
“无你伯父的碍。”
云琅头也不抬:“箭伤是拿来玩闹的?”
萧朔微怔了下,看向云琅。
“再逞强不养伤,莫怪将你剥干净了衣物,锁住手脚、捆在榻上。”
云琅逐字逐句, 慢慢道:“吃些教训,好长记性。”
萧朔听着他的话,眼底微芒汇聚, 迎上云琅视线。
都虞候送走了参知政事, 才上城头,便听见了极尽虎狼的这一句, 心惊胆战便要上前。
连胜及时抬手,将他扯回来。
“扯我做什么?”
都虞候皱紧眉:“殿下生性端肃, 向来听不得这些。万一因此觉得不快, 恼了少将军——”
连胜失笑:“这话原本就是王爷说的。”
都虞候一阵错愕:“什么时候?!”
连胜将人拉到角落, 望着琰王殿下叫云少将军一路拉拉扯扯拖下城楼, 把酒囊递过去,给都虞候分了一口。
当初……端王府尚在。
云琅随端王出征,但凡受了伤,最愿意回来找萧小王爷炫耀。
萧朔人在书房,叫云少将军肩头的分明血色在眼前刺了几日,终于再忍不住,将人狠狠按翻在了榻上。
端王府的世子秉性端肃,温良端方。恼到了极处,学着云少将军的措辞口吻生硬犯狠,也只是为了叫云琅不再胡闹,好好养伤。字字句句都的确只是面上的意思。
……
都虞候听得心情复杂:“‘剥干净了衣物,锁住手脚、捆在榻上’这句也是吗?”
“是。”连胜亲自帮萧朔动的手,“捆了一整晚,王爷坐在榻边,给少将军念了一夜的《伤寒杂病论》。”
都虞候:“……”
连胜:“还当着少将军的面,用了两味酥酪、三样点心。”
连胜:“整整一夜,一口也不曾给少将军。”
都虞候:“……”
都虞候:“王爷那次带了殿前司,满城屋顶找少将军,是因为此事吗?”
“不只。”连胜道,“王爷还趁少将军睡熟,在少将军脑袋上摞棋子,摞了整整三十二颗。”
连胜:“少将军醒来,王爷竟仍在摞,错了一子,还不准少将军动。”
都虞候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身心敬服,立在原地。
连胜念及往事,心头唏嘘。仰头喝干净了酒,按照萧朔方才调整的防务,巡视城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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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琅将萧朔拖回营帐,三两下利落扒了铠甲,解开衣襟露出伤处。
在冷风里站了半天,萧小王爷身上倒是热乎,往前胸后背摸一摸,还隐隐发烫。
云琅知他又发了热,忍不住叹了口气:“昨夜受的伤,不过两个时辰,就敢去城楼上吹风,小王爷这分明是比我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