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旁跟着的管家听见这话,原本打算禀告将扶桑铲除的事情便没再提起了。
年复一年,原本零星几株的扶桑如今也隐约能连成片。
晌午的日晖有些刺眼,偶尔偏头都会被日光蛰得眼眶泛润,燕泽玉烦躁地伸手到眼帘上挡了挡,在阴影里斜眼瞧着院中开得正盛的扶桑。
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当年听见的下人们的议论:
“管家爷为啥没把这些扶桑花移走啊?”
“听说是太子殿下说颜色好看,所以留下了。”
“太子清楚这花不吉利吗?我们老家那儿都叫这种花叫死人花呢……”
“不知道啊……我瞧着也怪阴森的,红得像人血抹上去似的。”
……
很奇怪,明明已经过去好多年,他却还能清楚记得这件小事。
死人、血……
大抵是近些日子压在心头的事务太繁多太沉重,他远远瞧着那些红艳艳、随风摇曳的漂亮花朵,心底想的却是——
他日若功败垂成,又会牵连多少无辜之人,血染多少落花。
从前不信神佛,不惧鬼魄的他终究还是变了。
燕泽玉忽然理解为何母后会整日拜佛祈愿,无非是想找个法子稳定下胸腔中躁动不安的心脏,无非是想将那些无处安放的担忧寻一处寄托。
就如同他现在,厌烦地看着院中晃悠悠、红得扎眼的扶桑花,蓦地扬声喊来了金戈。
“把院子里所有的扶桑都挖出来烧了!”
扶桑好养活,却也实在脆弱。
下人们忙活一下午,将长乐宫上上下下的扶桑花都连根拔起,铲除了。
暮色将晚,所有萎落凋败的扶桑全被聚集在院中一个大盆子里,根系连着些许未抖落干净的土壤,看上去脏兮兮的。
殷红的花瓣衰败,枯瘁得暗红蔫软,缩成一团。
更像血了。
那种将要干涸却尚且湿润的半凝固的污血似的。
燕泽玉蹙着眉,冷声道:“烧了。”
橘红的火光映照着少年俊秀的侧脸,傍晚吹拂过的风摇曳着少年琥珀眼眸中的光芒。
并无暖意,反倒阴沉更多几分。
周遭归于晦暗,满满一盆花朵,最后只剩下了层稍碾便碎的灰烬。
燕泽玉命人将这些灰拿到长乐宫外去倾倒,自己则转身回寝殿。
刚推门进入,他便被里头站着的一道黑影给吓一大跳。
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呼吸都停滞一瞬,燕泽玉勉强定住心神,仔细打量着黑衣人面罩下露出的那双眼睛。
似曾相识的感觉……
正在他敛眸思索之际,黑衣人朝他行了跪礼,反手解开面罩。
一张即便未施粉黛也昳丽娇媚的脸出现在燕泽玉面前。
是苏贵妃。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以这种方式见面。
“臣女苏佳,拜见太子妃殿下。”
燕泽玉从怔愣中回过神,赶紧上前一步虚虚在女子手臂下托住,将人扶起来,“不必多礼,你是来找太子的吗?”
苏佳点头,道:“臣女此番的确是有要事需征求太子殿下意见。臣女先去了翰林院,并未见到太子殿下,这才来了长乐宫……不想……却惊扰到太子妃殿下……”
“并未惊扰……”燕泽玉迟疑片刻,询问,“太子殿下不在翰林院?”
可辛钤清晨披露离开时,明明告诉自己只是去翰林院与客卿们讨论些寻常政事……
燕泽玉更加肯定,辛钤肯定有事情瞒着自己。
说不上来心中什么滋味,仿佛身在梅雨季的无脚鸟,被潮湿的空气润湿了翅膀,飞不起来却又坠不下去。
无端端闷得慌。
但他却分明知道,辛钤瞒着他并不是不信任他。
大抵是因为一切还未尘埃落定,辛钤不希望他为此烦忧。
可正是如此,才叫他愈发焦灼。
这是兴复大晏的功业,是他作为大晏唯一留存的血脉的必终之事——无论成王还是败寇。
辛钤这般隐瞒,叫他本心难安。
门外传来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将燕泽玉从思绪中拉扯回来。
他与苏佳同时望向门口,苏佳并不能仅凭脚步声分辨出来人正是太子,故而飞快地扯上了面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上了房梁隐蔽。
辛钤推门而入,眼神细细打量过少年,见并无异样,才对房梁上的人道:
“苏佳,何事寻本王?”
作者有话说:
风雨欲来,静观其变啦,马上要夺权啦
第119章 汤池共浴
苏佳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有关可汗体内的毒素。
距离辛钤叫她停毒已过去快半月,可汗的身体隐约竟有了好转迹象,再加上近日皇后病逝一事,可汗对二皇子的态度骤转。
似乎一切都倒向了对他们不利的一边。
她此番夜寻便是想请示太子,是否需要加重毒药的计量。
“不必。”辛钤朝她摇头,问了个不太相关的问题,“可汗近日可有去你宫中?”
“昨夜来过,但并未在臣女宫中宿下。”苏佳提起这些私事也并未有寻常女子的羞赧,反倒神色淡淡,恍若只是公事,全然将可汗当做工具的模样。
“可汗对皇后的怜惜之情怕是日子越长,积累越多,皇后已逝但二皇子尚存,帝王的偏爱最为致命,咱们若要行动也应提早……以免夜长梦多。”
辛钤不置可否,朝窗外扬了扬下巴,“你先退下吧,本王自有打算。”
苏佳身手极好,似乎比起辛钤那骨哨召唤出的暗卫也不遑多让,一转眼便已消失在了黑夜中,唯余下悠悠晃荡的雕花木窗。
辛钤过去关窗,待锁上搭扣,眉眼间才露出些许倦怠。
“小玉想问什么?”大约是发现他欲言又止的表情,辛钤主动起话头。
眼神略过男人眉宇间难掩的疲惫,燕泽玉迟疑半刻,只是轻轻摇头。
他提步走到男人身边,将对方脱下来的外衫接过去,拍顺叠好放到一边。
“阿钤很累的话,我叫金戈烧些热水,沐浴之后再休息吧。”
似乎是因为这句‘阿钤’,男人神色骤然放松些,眼底逐渐泛起笑意,走近,将他揽入怀抱。
辛钤抱得有点用力,扣在他腰间的手臂仿佛铁索,似乎想要将他揉进怀中。
燕泽玉顺手将男人头顶玉冠中固定的簪子抽掉,如瀑的青丝披散下来,柔顺落于身后。
学着从前辛钤为他捋顺发丝的动作,以指作梳,插。入略带凉意的发丝中,一一梳顺。
原来辛钤也有孩子气的一面,就如同现在,那威严不可一世的男人,正埋首于他的侧颈小幅度地磨蹭。
像只牙都还未长齐的狼狗。
燕泽玉为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有些发笑。
他分明知道,辛钤可不是什么牙没长齐的小狗,而是统领族群,运筹帷幄的狼王。
辛钤唤金戈准备沐浴时已然恢复了往常不苟言笑,冷静自持的模样,狭长的凤眸轻敛,看不出情绪。
当金戈应声退出门外时,辛钤又将人喊住,挥挥手,道:“罢了,不必准备了。”
没等他疑惑,又听男人道:“陪我出门赏赏月吧。”
那件刚脱下的外衫又重新披回男人身上,辛钤牵着他往外去。
近几日都是晴朗无云的天,月色皎洁如霜落,甚至不必提灯,前路也被照得明亮。
周遭静谧,远星稀疏。
两人一时间都未言语,安静享受这份战弦紧绷许久后来之不易的惬意。
“今日回长乐宫,院中花草似乎稀疏了些?”辛钤似是不经意间提及。
神色微顿,燕泽玉凝滞半刻,“我看院中扶桑开得太红,刺眼得很,便叫下人们移走了。”
闻言,辛钤没再多问。
一晃眼,燕泽玉才发觉辛钤带他走的路越发偏僻。
这个方向似乎是通往皇宫后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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