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纪最大,”纪砚道,“要说下山,也该我先。”
晚衣认真摇头:“师兄是师尊座下首徒,将来要接管沧澜门的。”
纪砚闻言,只笑了笑,不说话。
“师弟,”晚衣走到穆离渊身前,“你要听师尊的话。”
少年身高窜得快,可在晚衣眼里仍旧顶着一张稚嫩的脸。
穆离渊点点头:“师姐放心,我会的。”
师兄弟两人站在山门前,望着远去的身影渐渐消失。
“听师尊的话。”纪砚说,“多练功,少乱跑。”
穆离渊转过头,没由来地说了一句:“师尊要成婚了。”
“成婚就成婚,关你什么事。”纪砚也转过头看他,“你年纪不小了,别总往师娘那里跑,咱们几个无所谓,可沧澜山成百上千弟子修士,让那些外人看到怎么想?”
穆离渊很久没再说话,纪砚站了片刻,转身要走,忽听师弟小声问了句;“师尊喜欢师娘吗?”
纪砚脚步一停,重新转回身:“这是什么问题?师尊和师娘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还用问吗?”
穆离渊垂着眼,声音低得几乎喃喃自语:“是啊,师娘那样好......”
纪砚闻言不走了,围着自己这个师弟转了半圈,停在他另一侧:“抬头。”
穆离渊抬起眼。
纪砚拿扇子狠狠抽了一下他肩膀:“你小子想什么呢?”
“我不是......”穆离渊赶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对师娘......”
纪砚双手负后捏着扇骨,审视着穆离渊盛满慌乱的双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穆离渊微微怔愣。
“上次你走火入魔的事我帮你瞒下来了,”纪砚却没有继续说这件事,直接换了话题,“以后若要其他人看到,可不会再有人帮你瞒。”
......
远山白了又青,青了又黄,寒意忽起,春风化作秋雨。
这回来送行的只剩下穆离渊一个人。
纪砚跪在秋雨里一天一夜,江月白的院门开了又关,却没有留他。
油纸伞在阴雨天留不下影子,伞撑了好一会儿,纪砚才发觉周身没有雨了。
他回过头,看到穆离渊站在身后,浑身和他一样湿。
“伞给自己打吧。”纪砚站起身,沿着山道下行,“校场开了,早些回去练功。”
“师兄为什么要走。”穆离渊在他身后问。
“赌赢了就留下,赌输了就走。”纪砚没停脚步,声音渐行渐远,“我输了。”
“师兄没有输。”穆离渊撑着伞站在山道尽头,微微提高声音,“是师兄自己放弃了。”
纪砚停下了。
十八峰联审上他说得信誓旦旦,但他知道穆离渊根本不可能去雪月峰做什么——朝夕相处的师弟是什么人品他当然清楚。
可是其他峰主就不一定清楚了。
所有人都怀疑穆离渊心思不纯。也当给这小兔崽子一个教训,有口难辩的事少做。
他赌的不是江月白会不会信。江月白当然不会信。
他赌的是江月白会怎么选。
可以斥责穆离渊不守规矩,保住他的名声;也可以不让穆离渊受半点委屈,让他做嫉恨污蔑师弟的小人。
即便逼迫对方做这种选择很无耻、也很无理取闹,但他仍然想看看结果。
好给自己一个离开的决心。
“也许你才适合拿剑。”纪砚嗓音暗淡,向后摆了摆手,没再回头。
......
秋雨连绵,下了许久。
久到冷风吹林,雨水尽数冻成了寒冰。
推开的屋门处扫进刺骨的寒风,一袭白衣踏着冷雾走近床边。
穆离渊想要从床上撑起身,江月白握住了他的手腕,示意他继续躺着。
“师尊......”他立刻反握住了江月白的手,握得很紧,“我怕......”
江月白在床边坐下,轻声问:“怕什么?”
“我听长老们说......说要......”穆离渊颤巍巍地说,“说要把我送去谪仙台受审......要把我千刀万剐......”
“不会的。”江月白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穆离渊的身子仍在颤抖,“可是我......”
可是他确实在妖林试炼里魔性大发,打伤了数不清的别家弟子。他自己的经脉也被魔气反伤,昏迷了很久,刚醒来就听闻二十六家已经追上沧澜山要人。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沾染上魔气,但那些事的确是他做的,他无从辩解,也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辩解。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穆离渊喃喃,“他们不会信我的......”
江月白侧过身,垂眼看向他:“你不用解释。”
穆离渊怔愣,抬起眼。
江月白轻声说:“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
* * *
* * *
* * *
有江月白在,谁也伤不了他。
这话没错。
因为他这辈子,受的所有伤,都只来自江月白。
长剑穿心的痛、欺骗算计的痛、融化仙海的痛......桩桩件件都刻骨铭心。
每个梦魇缠身的夜,他都要在梦里将沉溺于仙海的剧痛再经历一遍、将这一生的爱恨情仇再回味一遍。
睁开眼的时候,撕心裂肺的余痛还在蔓延,流淌得满身是血。
爱是伤,恨是伤,想念也是伤。
江月白早已杀死了他无数次。
可他每一次都无法真正死亡解脱,
也许是还要等着江月白的下一次惩罚。
仙海之夜,是他这辈子最痛的一次离别。
彻骨剜心的剧痛,足以成就江月白的斩天之剑。
天门大开之际,他的身躯早已经碎成了残骨肉屑,可江月白却站在遥不可及的九天之上。
仅仅一个虚渺的背影,便让普天之下亿万众生跪拜崇敬。
门后无尽源泉浇灌人界,万物复苏,天地新生。
众生心中有了新的神明!
神明的名字,叫做,江月白。
而他只是黑暗地狱里一只肮脏的野兽。
被高高在上的神明利用玩弄再丢弃,重新落回地狱。
连想一想神明的名字都不配。
......
噩梦猛然惊醒——
睁眼仍是黑暗。
穆离渊剧烈喘息,紧紧捂住胸口,按下了那些翻滚的余痛。
他的身体死在了江月白的折磨里,但魂魄还顽强地活了下来。
又依借天魔血珀生出了新的躯壳。
继续接受这些痛苦回忆的折磨。
......
“尊上!”黑暗里响起急促走近的脚步声,魔侍禀报道,“尊上!那个孩子,他又哭了......”
穆离渊手臂撑在黑玉宝座的扶手,手指遮着眉眼,闻言并没有起身,只冷冷说:“那就让他哭,丢到万兽窟去,让他哭个够。”
“这......”魔侍抬头,望向高殿之上——黑袍如墨,从宝座上落下,铺开活物勿近的冰冷。
天魔血珀彻底融合吞没了绝顶秘宝雪山冰泉,凝结出举世无双的神武,让魔息傍身的魔尊更添几分寒气与杀气。
魔侍不敢再说什么,犹疑着领命:“是......”
脚步退出,大殿重归死寂。
流泪的红烛微晃,仍旧照不亮魔气深重的星邪宫。
自从断了仙魔的通界入口,魔界的魔息日渐浓厚,已然重新成了怪物恶兽的天地。
他们是出尘明月。
他们是渊底泥泞。
谁也不用再沾染谁。
......
“你没听错吧?”默苏站在黑夜的冷风里,劲风吹乱了她鸦羽面具上的羽毛,“尊上真的说要把这孩子扔进万兽窟?”
万兽窟里是最穷凶极恶的猛兽,把一个柔弱孩童丢进去,无异于给凶兽投喂食物。
“没听错。”那魔侍低首回答道,“尊上亲口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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