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生梦死就能忘掉所有。
他就要忘掉了。
可就差一点。
“尊上,有人夜闯禁地。”
穆离渊醉眼迷蒙地去看门外跪着的默苏,昏昏沉沉道:“......谁?”
默苏抬起头:“来人说,他叫纪砚。”
穆离渊混沌的眸色慢慢变深,将手中的酒杯移开唇边,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默苏回答:“就他一个。”
“一个......”穆离渊冷笑了一声,晃了晃杯中的酒,“看来他不是来寻仇的。”
默苏问:“尊上打算如何处置?”
穆离渊道:“带他来见我。”
默苏问:“尊上不回魔宫吗。”
穆离渊仰起头继续喝酒,厚重的鼻音里混着醉:“就让他来这里见我。”
......
纪砚的确不是来寻仇的。
因为他不仅仅是只身一人,甚至连兵刃法器都没有带、护身宝衣都没有穿。
水蓝色的长衫穿过藏香楼媚香蛊惑的人潮,周围的欢笑声都陷入停滞。
腥红的魔眸都盯住这个格格不入的人。
这个人仙气太重。
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纪砚没有分给周围眼神,只抬头看向乱花尽头的穆离渊。
灯影迷离,曼妙妖娆的身姿们包裹着风流颓废的人。
纪砚觉得恍惚。
他想起沧澜山上素衣白衫的挺拔少年。
那是他们的旧影。
与此刻浸在醉酒荒靡中的人影无法重叠。
江月白教过他们如何抵御这些低劣庸俗的欲|望。
可自己偏要背道而驰。
不是为了放纵,
而是为了掩盖。
纪砚这一刻忽然在想:
穆离渊是不是也是如此。
“纪阁主来得好巧。”穆离渊醉气醺醺的声音传来,“怎么,是来喝魔族庆宴的酒吗?”
纪砚没有发火,面容很平静:“我此来只做一件事,事做完了,我就走。”
穆离渊笑起来,笑得极为挑衅:“事情改日再说,如今魔界大宴宾客,我今天心情好,都说纪阁主是风流才子,那我就送纪阁主几个美人做礼......”
“师弟......”纪砚忽然喊了他。
穆离渊面色变了变。
因为纪砚这句“师弟”不带任何暗讽与挖苦。
只是一句平平淡淡的师弟。
这样语气的两个字。
他只在十几年前的春寒峰上听过。
纪砚那时也许还没有那么恨他。
还会清晨跑进他的屋子,坐在床边摇晃他的肩膀:“师弟,再不起你可就要赶不上晨练了!要挨打了!”
“你们几个,”穆离渊从回忆里抽神,重新换上了浪荡不羁的笑,指了指身侧美人,“去好好招待纪阁主。”
身材妖娆的女子们朝着纪砚涌来,纪砚在扑面的魅香里沙哑地说:“师弟,把风雪夜归的剑身给我,可不可以。”
穆离渊的动作僵凝在半空。
纪砚从前做压他一头的师兄,如今做不可一世的纪阁主。
纪砚从不会对谁问出“可不可以”这四个字,尤其是对自己。
穆离渊不笑了,似乎在一瞬间被搅得兴致全无,冷冷说:“我听不懂纪阁主在说什么。”
纪砚缓缓走上前,一句一句地讲:“渊儿,风雪夜归是师尊的本命剑,本该葬在春寒峰上,但天机门前剑刃化雪护你,如今只余剑柄,长剑不全,无法归位。你既然大仇已报,留着风雪夜归的碎片也无用......”
纪砚的话忽然停顿,所有目光都汇聚于此,可他就这样在千百魔族的注视中哽咽了声音,“师尊的尸身已经千疮百孔,这把剑......你能还给他一把没有残缺的剑的么。”
碎裂的声响炸开在此刻寂静里。
穆离渊手背青筋紧绷,捏碎了手指间的琉璃杯。
周围的魔族纷纷抛下手边的珍馐美馔,一排排起身,件件魔器对准了纪砚!
只用尊上再做一个生怒的动作,他们立刻就饿虎扑食,将这个人撕成碎片。
可穆离渊没有再做。
他缓缓抬起眼,眸色在烛光映照下依旧晦暗无光,像不见底的深潭。
良久的死寂过后。
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默苏眼睛微微睁大,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穆离渊。
她不能理解。
她不能理解尊上为何会对仙门之人如此客气仁慈,更不能理解尊上会将到手的东西交出去。
魔族从不会返还自己的战利品。
无论想不想要、有没有价值。
穆离渊垂下了眼眸,继续喝酒,声音暗淡地吩咐默苏:“风雪夜归的碎片埋在紫藤树下,你带他去。”
......
魔岭上的大雨已经停了,紫藤树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像是刚出浴的美人在梳理长发。
纪砚停在树下,抬头望着那些垂落的枝条。
这里怎么也有紫藤树?
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秋千。
他的视线直直盯在紫藤树下的秋千上——
花枝藤蔓上绳索交错,隐约可见扭曲的抓痕和干涸的血迹。
荒|淫疯狂的画面从纪砚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听见自己咬磨后牙的声音。
他的悲伤里莫名抽出一种强烈的憋闷感。
为什么那样冷玉无瑕的人,会被最没资格玷污的人玷污。
江月白这三个字,清凛出尘到,他连想都不敢往那个方面想一下!
却能被穆离渊那样蹂|躏、折辱、当做发泄欲|望与仇恨的奴。
不公平。
还是不公平。
从来都是,不公平......
默苏出声喊他的时候,纪砚口中已经充满了咸涩的血味。
他咬牙咬出了血。
默苏将装着风雪夜归碎片的木盒拿给纪砚,却在交付前一刻又收了手。
纪砚抬眼。
默苏问:“尊上为什么要答应你。”
她不想再做摸不透心的鹰,她想做个能看透心事的人。
纪砚深吸口气,将血腥气咽回肚里,道:“我方才已经解释过了,北辰仙君的本命剑要......”
“尊上他,”默苏的黑瞳盯着纪砚,“是不是根本不恨北辰仙君?”
纪砚曾经是和穆离渊最熟识的师兄弟,她觉得对方应当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魔岭风寒,吹来的紫藤碎花却是柔软。
“他当然恨。”纪砚在风中低声说,良久,又补了一句,像是回答也像是自语,“但也不全是恨。”
默苏皱起了眉。
人的语言总是晦涩难懂,她已经尽力学了很多年,但仍旧觉得有些人说话难懂。
比如面前这个人。
纪砚也并不打算让对方听懂。
因为有些东西,永远没法直宣于口。
肖想、爱恨、欲|望、摧残、毁灭......
肮脏的念头缠绕着尘世间的凡夫俗子。
他们的心,其实都一样不堪入目。
......
魔卫们奉魔尊的命令砍掉了紫藤树。
昔日花树摇曳的地方,此刻只剩一个深坑。
像一个触目惊心的伤疤。
深夜又落雨,将伤疤里填满了泪。
穆离渊坐在深坑旁,望着泪滴涟漪的水面倒映着无星的夜。
他终于鼓起勇气从藏香楼回来。
从忘记痛苦的酒醉里脱身,就好似活生生剥掉一层皮肉。
清醒的记忆如尖针利刃,扎得他浑身剧痛。
他召出了九霄魂断剑,用指腹轻抚了一遍。
而后抬手,再松手。
沉重的长剑砸破水波,沉入看不见的深处。
魔气缭绕四起,封住了深坑。
雨水消失不见,伤疤愈合在长夜。
没有了。
这回什么都没有了。
风雪夜归还了。
这把剑他丢了。
沾过江月白血的紫藤也砍了。
穆离渊深吸口气,慢慢站起身,想要在晚风里不带牵绊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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