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幡然醒悟得太迟,他已然心甘情愿肝脑涂地两肋插刀给江月白做了许多年的小弟,悔之晚矣!
“当牛做马你不擅长,倒是给我找了数不清的麻烦。”江月白语调缓缓,“说吧,这回又是什么麻烦。”
“江月白,我好好和你说,”萧玉洺拍了长袍上的点心渣,放下了翘着的腿,“找麻烦那是我少年时,如今我活了几百年,也算小有成就,你能不能不要总用这种态度和我讲话。”
江月白上下打量他了片刻,点点头:“一别经年,我是该刮目相看。”江月白放了杯盏,也端端正正坐起身,换了恭敬客气的腔调,“衡风仙君如今也是大忙人,千里迢迢来这里,不怕被人发现么?”
他与萧玉洺相识是四百多年前的事,那时他隐藏身份在青崖山做外门弟子,与萧玉洺同住一舍。而今“萧玉洺”这三个字,除了他已经没人敢直呼,或者说,已鲜少有人知晓——对方早已是青崖山的掌门人,当世医仙,要尊称一声“衡风仙君”才行。
“当然怕。”萧玉洺挑挑眉,对江月白这种态度十分受用,“我早说不收徒了,不知那些人从哪打探到我行踪,一路跟着,使了障眼法才甩掉,属实难缠。”
“医仙辛苦。”江月白很配合,“看来此番前来是有大事。”
“当然,顶大的事。”萧玉洺左右看一眼,略微压低嗓音,“各地血尸作乱,难以压制,死伤越多,怨气越重,血尸便源源不断,恶性循环。”他话音微停,“这些不用我多描述,你应该都知晓。”
可这回江月白却半晌没接话。
“哎,”萧玉洺问,“在听吗?”
江月白淡淡应了声:“嗯。”
“你有什么看法?”萧玉洺手肘撑在桌边,向桌对侧靠近了些。
“世间大乱,民生艰辛。”江月白评价。
“我问你看法!没让你做总结!”萧玉洺拍了下桌子,单手撑下巴倾身,“你就没什么想法?”
江月白说:“那我该有什么想法。”
“你不去救人?”萧玉洺问,“你想不想去救人?”
“我是用剑之人,不会回春之术。”江月白说,“你门下医修众多,还愁无人陪你悬壶济世?”
“不是一回事,”萧玉洺摆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清修久了,不太会听言观色,”江月白道,“你想让我去做什么,直说吧。”
“别装傻了。”萧玉洺面上没了笑,“上一次天劫降世,距今整一千年,现下血尸祸乱灾事四起,各方地脉灵息干涸,天涯灵海早已枯竭无几,我不信你没半点察觉。”
江月白道:“缥缈阁不问世事。”
“天劫每一千年重现人间。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仙门各家对血尸束手无策。”萧玉洺道,“如果连你都袖手旁观,那离三界覆灭不远了......”
江月白单手倒茶:“你是当世修为最高的医仙,若有一日天劫降临,应当能在劫中保命,不会......”
“什么意思?”萧玉洺不敢相信,“你真要置身事外?”
江月白喝尽一杯,才不紧不慢地说:“我为什么不能置身事外,这不是我非做不可的事,上次破劫是为斩破我自己的三重境界,而今我已经斩破了枷锁,就算天劫再临,也与我无关,只不过是凡间这个地方不能继续游览了,到仙界暂避就好......”
“行啊,你早就知道血尸不对劲了吧。”萧玉洺冷笑,“缥缈阁一直不出手,是你的命令。”
光影斜射,江月白微垂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你要清楚,天劫是这世间的轮回宿命,有劫难才能有新生。”
“新生?什么时候新生?”萧玉洺有些愤怒,无意识攥紧了手指,“六千年前那次天劫后整整一千八百年凡间寸草不生!‘新生’只不过是那些仙界的伪君子为自己的懦弱找的借口!他们不想干预人间事,当然要说劫后新生,可你不一样,你......”
“我也一样。”江月白打断了他。
萧玉洺不说话了。
啾啾在大殿里跑来跑去,留下来来回回的“哒哒”声。
却显得此处空旷死寂。
良久,萧玉洺重新开了口,语气带了点恳求:“师兄,这个劫,只有你能破。”
江月白瞥了他一眼,对这个称呼轻笑了下,道:“你喊我什么都没用。三界人才辈出,乱世成就英豪,如今山河风雨飘摇,当有新的英雄承运起势挽大厦将倾,功成不是非我一人不可,我实在是没兴趣。”
“这不是功名的问题!”萧玉洺有些急了,“江月白,在我心里,你不该是这样的人!”
“逆天而为,必遭天谴。”江月白整了下衣摆,似乎准备起身,“我不想再赌了。”
“你有破天劫的剑!”萧玉洺不能理解,“霜刃未出已千年,你不愿再为苍生出一次剑吗?你难道不......”
“祭剑以抵天罚,我的离渊剑毁于天劫,”江月白嗓音反常地有些低沉,“剑亡人存,它替我挡了劫数,若没有剑,死的就是我。”
天道的惩罚肯定不止“忘却前尘”这么简单——这不像是惩罚,几乎是一个恩赐,赐给他这么多年无拘无束的逍遥。
江月白很清楚,真正的惩罚,定然是给了他同过天门的那把剑。
剑毁人存,这么多年他再也复刻不出那把斩天之剑。
萧玉洺闻言怔了好一会儿。
“对不起......是我刚刚太激动了......我知道你肯定有苦衷,破劫之路艰险,你不该只身独往。”萧玉洺望着江月白的侧颜,“上一次我生不逢时,这次有我陪你一起,不就是剑,你告诉我要什么样的剑?我翻遍仙门百家也给你找过来!”
“你找不来。”江月白没看他,语气很冷,“那把破天劫的剑,绝世无双。”
“仙门内不缺宝剑,我想想......”萧玉洺拍着额头思索,“对!浩荡峰的郭风前辈,他是个剑痴,我去找......”
“那是一把有生命的剑。”江月白说。
“什么......”萧玉洺愣了下,“有生命?”
“我在梦里见过无数次那把离渊剑。”江月白缓缓道,“每次握住剑柄,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剑身里有心脏跳动。那是一把活的剑。一把活人炼铸的剑。”
萧玉洺说不出话。
“那样的剑,这世上不会有第二把了。”
“没有剑......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你别轻易就否定放弃,”萧玉洺不死心,“你还有我啊!我们两个人难道还敌不过天谴惩罚?”
江月白深吸了口气,似乎有点无奈和不耐:“别犯傻了。有些事付出与回报并不对等,福泽新生是别人的,天谴惩罚却是你的,你真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么。”
“当然!我什么都不怕!”萧玉洺态度很坚决,“千年过去,‘北辰仙君’这四个字依然是世上最让人向往的传说,不是吗?名垂千古,永远有人记得,值得了。说句不怕你嘲笑的话,我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能在登仙台的碑上和北辰仙君同留一行名,我知道你看不上名声也看不上我,但我心不假,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多年......”
江月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轻哂一声:“傻小子。”
啾啾新奇地四处扒着东西看,远处时不时响起物品掉落的声响。
萧玉洺冲远处喊了声:“小心点,别又弄坏了什么东西。”
啾啾抓住一个瓶子坐在地上,嘴上答应得很快“嗯呐!”
“你看看,江月白,你看看周围这么多活生生的人,”萧玉洺道,“青崖山有我的弟子们,与亲人无异,天劫降临人间覆灭,我也许能靠着这身修为苟且偷生,但他们不能啊,我一想到,他们要一个个死在我面前,我的心都在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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