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过冬临。
十三式,北风过境。
十四式,岁暮天寒。
十五式,千里冰封。
十六式,快雪时晴!
剑气戛然而止——
茫茫雪地不闻剑,渺渺光阴不见人。
穆离渊听不到剑吟,也感觉不到江月白仍在。
寂静良久,久到忘却时间,他才又感到江月白的气息忽至咫尺间。
山风、林动、叶落、乌啼、天地颤鸣,万种声音随之一起复归!
“这是第十七式,”江月白的嗓音也在咫尺之间,“风雪夜归。”
穆离渊缓缓吸气,寒风、花香、还有他心上人的味道——这世间最令他着迷的味道。
美景齐聚于此瞬,剑气不该停于此瞬。
该刺出第十八式才对。
“我不知道第十八式是什么。”江月白的剑停在半空,停顿片刻,又说,“也许我师尊也不知道,否则不会在最后一张纸上留下一段空白。”
可惜了。
春夏秋冬十六式造出了风花雪月绝世之景、第十七式又等来了风雪夜归持剑之人,唯独等不到最终的一剑。
“我知道。”穆离渊在漫长的寂静里说。
“是什么?”江月白微有诧异。
“一剑穿心。”
沉默一刻,江月白略带怀疑地问:“你如何知道?”
穆离渊笑了下:“我见过。”
“见过?”
穆离渊思索了一下,稍有歉意地改口:“听过。”
或者说,感受过。
他曾经在灵海山巅,听到过千万人的欢呼呐喊,听到千万人的感慨痛哭、听到剑气携卷杀意向他而来——
而后深深地感受到,一,剑,穿,心!
那一刻,他欣喜若狂,也痛苦万分。
刹那短暂的一剑穿心,让他重历了漫长半生的爱恨。
“试一试,”穆离渊对面前沉默的人说,“便知道是真是假。”
“用谁来试?”江月白问他。
“这里还有别人么。”穆离渊微微笑了笑。
江月白明白他的意思后,拒绝得很快:“不行。”
“成败五五分,不试怎么知道不行。练成了风雪十八式,便可以大破魔军,让‘北辰仙君’这四个字响彻仙门......”穆离渊说到此处,自顾自笑了下,改口低缓地道,“让人魔交界处的百姓重获安宁。”
前半句只是他的愿望,后半句才是江月白的愿望。
他当然要先圆江月白的愿望。
“我的剑还没杀过人。”江月白仍然拒绝。
“我是魔。”
“你不是。”
穆离渊沉默片刻,放开了负后的手,摸索到身前的剑,手指抚上了风雪夜归的剑刃。
每一寸细小的雕花、每一寸凹凸的纹路,他都很熟悉。
“这把剑没沾过别人的心头血。”穆离渊缓缓道,“所以才练不成风雪十八式。”
“我的剑本就不是杀人剑。”江月白语气坚定,“练剑,是为了救人。”
“可若你的剑杀不了人。”穆离渊说,“那便也救不了人。”
良久的沉默。
“我可以杀人,但只杀有罪之人。”江月白想要收剑,“你是于我有恩之人,我不杀。”
穆离渊的手指弯曲,握住了要收回的剑。
“你杀不死我的。”
这句话的语调一改方才的柔缓,显得十分沉冷。
说话者有意改了语调,听的人当然能意识得到。
江月白的神色微变。
剑气极快,快过了江月白的五感。
他没看到对面人的任何动作,便看到银白的剑光与猩红的魔气一齐出现在面前!
“仙魔不相容,你不杀我。”穆离渊低冷的声音与杀气同至,“便是我杀你了。”
在平静里出剑,需要思考。
在杀气里出剑,便不需要。
手中之剑快过了心中所想,仅弹指刹那间,风雪夜归已经贯穿了对面人的心脏!
瞬间,凝结于半空的风花雪月跟随着这道凶狠的剑气同时涌动!
山川江河凄嚎,苍穹大地悲鸣,疾风暴雨落又停!悲欢离合四季时光在这一瞬凝聚——
天地无情,爱恨无心。
第十八式,果然是......
一剑穿心!
“对不起。”穆离渊心口位置喷出了汹涌的鲜血,他却轻声笑着说,“骗了你。”
杀气与魔气都是幻觉,他只是骗江月白出剑。
但这句“对不起”说得毫无愧疚,因为他心里在想,这个骗局是你教我的。
这是风雪夜归第一次刺穿一颗心脏。
浸润了心头血的长剑变得华光流淌,几乎不像剑了,而像是一阵华丽的风雪。
华丽的风雪随着剑身贯穿身体一寸寸逼近穆离渊,强劲疾风猛然吹起他的衣衫与长发,吹开了他蒙眼的黑纱——
轻薄的纱似乎不舍离开这双眼,沿着他鼻梁线条、眉骨眼眶的轮廓缓滑而过,才又被劲风猛地拽离。
穆离渊几乎是惊慌失措地闭上了眼。
长剑彻底穿心!两人之间只余一个剑柄的距离。
江月白微微仰头看向他,轻声问了一个与杀戮不相干的问题:“为什么闭眼。”
为什么闭眼。
穆离渊也在心里问自己。
只用睁开眼,他就能在这样气息交错的距离里,看到他几百年来梦都不敢梦到的人。
十九岁的江月白是最风光无限的江月白。
他曾经恨自己晚生十年,看不到心上人少年持剑的模样。
如今这样的心上人就在他面前,他却不能睁眼。
“这样的美景,睁眼看太奢侈了。”穆离渊几乎只用气音和唇形说,“听就够了......”
他发不出声音了,发出了就是哽咽。
风雪十八式成——
人间四季绝境皆现于此刻!
的确美得太奢侈了。
江月白没有抽回长剑,因为他看到那双垂闭着的双眼淌出了水痕。
他从没有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看过一个人的眉眼。
更没有在温柔的风花雪月美景里,这般凶残震撼地穿心杀人。
他看到微颤的长睫沾泪,像是画晕染开了水渍,在深邃的眉影里化成错落的墨痕。
深深浅浅,浅浅深深,走过那些笔锋,像是走过了浮生万千山水。
闭目如是。睁眼时该当是怎样的风景。
他第一次对一双眼睛感到好奇。
“很痛吧......”江月白问对方,实则是感到自己的心在痛——他第一次,为了一己私欲杀人了,还杀了一个有恩于他的人。
“不痛。”
“可你哭了。”
他还第一次,让人流了泪。
穆离渊握住了江月白的手,缓缓从自己心口拔|出了已被染成鲜红的长剑。
“我说过,”他轻声安慰似乎已陷入错愕的江月白,“你杀不死我的。”
旧时世界于他而言是不相融的流水,他于此间世界而言也是不相融的过客。
他杀不了这里的人,这里的人也杀不了他。
江月白看着对面人长剑穿心的地方在涌血,向外涌血又向内涌血,而后伤口缓缓闭合。
太虚幻了。
他几乎觉得这只是他在强忍疼痛昏厥过去的一场梦了。
难道是他坐忘虚空,梦中参透了十八式?
远方火光冲天!示警之音骤响!
江月白猛然从虚梦中回神——
风雪十八式的剑气此刻才冲破幽深的魔晶火林,浩阔风雪向着整个天魔山脉蔓延。
春风过境,遍落桃花。
盛夏骄阳,颠倒昼夜。
秋风过,白雪吹,血海尽成万里雪原!
“这......这是什么......”
“这是......风雪十八式成了!”
“深夜参透剑法?是......是北辰仙君!快!去找北辰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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