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远心很庆幸他现在没在喝茶,否则准保一口热茶当场喷出来。
用三代时的青铜器骗人也就罢了,竟然说玻璃也是从三代时传下来的。
明远在本时空没少在拍卖会上见到古代玻璃制品,但要说这些东西能从三代传下来……
还不如胆子更大一点,黄帝的戒指炎帝的项链!
关键这骗子骗骗子,竟然也能骗成功,明远突然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忽悠的本事实在是有些期待,于是点了点头,说:“看看!”
“玻璃于世罕见,世人多未听说,实在是因为名称多变,有称琉璃,有称璆琳,有称琅轩,有称陆离,也有称瓘玉的……”
明远心中暗暗点赞:
这年轻人知道的还不少,难怪能骗了假道士去。
“您看,这是西周时的‘蜻蜓眼’,东周时镶在铜器上的‘铜镶玉’,这是……都是早年间在王侯大墓里找到的。”
年轻人凑近明远,尽量压低声音,做出百般神秘的模样,眼里透出十二分的真诚。
而明远顺着他所说的去看,也颇有些震撼:因为这小哥说的“铜镶玉”,确实是铜镶玉,而“蜻蜓眼”也确实是蜻蜓眼。
尤其是那块“铜镶玉”,这些比起西周时出现于世的“费昂斯”,已经能算是正儿八经的玻璃了。
“看来您也是一位懂行的……”
年轻人见到明远的眼神,那对细长的眼便笑得更细了,眼神尽量显得真诚。
“小乙——”
忽然,一个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明远一抬头,果然见是熟人——宫六,身后还带着他的两个徒弟。
明远马上想起眼前这年轻人像谁了:像宫六,眉眼都像。这两张脸靠近了看,世人谁都知道这是爷儿俩。
“明郎君——”
宫六上前向明远行礼。
此刻距离天气最热的晌午还有一段辰光,但宫六的额头上沁着密密的汗水,应当是见到儿子骗人骗到了明远头上,做老子的急坏了。
“宫六丈,您是刚从兴国坊出来吗?”
明远没直接提“军器监”,而是以兴国坊指代。
“是……刚刚拜见过曾监判与种监丞。”
明远有心想问问宫六,曾孝宽和种建中最后究竟是怎样安置他们的,但是宫六很明显还是想先处理了宫小乙的问题。
“小乙,”宫六一声厉喝,“明郎君是贵人,还不快把你那套都收起来?”
“贵人?”
宫小乙形状好看的一双眼盯着明远看了又看,顿时嘻嘻一笑,道:“贵人好啊!这些寻常小物件想必也入不了贵人的眼。您等等,我给您看这件!”
宫六望着这个儿子也实在觉得上头,马上上前伸手要拦,却没提防宫小乙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递到明远面前——
明远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而宫六的手也停在半空中。
那是一枚通体透明的圆球,大约有一枚林檎果大小,几乎完全无色,被宫小乙稳稳地托在掌心,明远连他的掌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而明远眯起眼,果然见阳光穿过这枚透明圆球,散射出一团七彩的光影。
“这是……”
宫六站在儿子身边,一时竟也屏住了呼吸。
天然水晶矿,很难雕出这么大,这么完好,又如此表面浑圆的水晶球。
难道,一向与父亲有隔阂的儿子,竟然锻炼出了青出于蓝的手艺?
“明郎君,您可知,这枚通身透明的水晶球,乃是当年隋炀帝下扬州时,最喜爱的随身物件,每天佩戴,从不离身的……”
这话听起来还是像在信口忽悠。
但是宫六的心神完全在那枚水晶球上,一时竟忘了叱责儿子。
明远对宫小乙的滔滔不绝不置可否,而是一伸手,从宫小乙手中,将那枚透明的水晶球接过来,看似随意地请教:“小乙哥,请问您大名是什么?”
宫小乙被人叫惯了小乙哥,陡然有一位穿着华贵,气度天然的小郎君来请教他的全名,宫小乙顿时乐坏了:“明郎君见问,小人姓宫,单名一个黎字。”
他说话的时候始终笑嘻嘻的,不见得对明远有多谄媚,但足以见得这小伙天性开朗,是个乐天派。
“宫黎——”
明远托着这枚水晶球,突然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筛土、石灰、纯碱、草木灰、硝石、铅丹……你还往里面加了什么?”
宫黎脸上的笑容倏忽间完全消失,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明远的脸,像是看着世间最骇人的妖魔鬼怪。
宫六则长叹一口气,苦口婆心地教导儿子:“小乙,明郎君何等样人?你怎么能骗得了他?”
“我以为……我还以为……”
宫黎像是梦呓一般,茫然望着明远,口中喃喃地道。
“你还以为世间只有你一人知道这制‘玻璃’的秘密,对不对?”
明远一抬手,将手中那枚“玻璃球”抛向空中,等它落下来以后再稳稳地接在手心里。
“对——”
宫黎这时又一咧嘴笑了。
他竟马上恢复到开朗又乐观的惯有神态,细长的眼眸重新弯成笑模样,戏谑地望着明远,神色里似乎在说:就算不止我一个人知道……又怎么样呢?
这竟是个……油盐不进,对家人与名誉全不在意的混子?
宫六只能摇着头,叹着气,对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儿子说:“阿爹已经得了一单大生意,水晶作坊往后铁定能开下去。小乙,回来爹这边帮着干活吧,别折腾你那些……玻璃了。”
宫黎懒洋洋的,不接茬,一副无赖模样。
但他见到明远突然停止抛球,而是将球托在掌中,送至眼前,仔仔细细地对光端详,宫黎眼中陡然多出几分神采。
当爹的却还在唠叨:“像你,成天拿着那些仿玉的珠子,冒充前朝的古董去骗人,赚那昧良心的钱,迟早有一天,被人扭了去开封府去……”
明远顿时笑了起来:“宫六丈,你今天可错怪了黎哥,他确实是骗,但是刚好骗了一个骗子。”
明远将刚才的事一说,宫六才知道,自家儿子刚才骗过的人正是昨日在大相国寺行骗的假道士。
宫黎一听,顿时捂着肚子爆发出一阵大笑,似乎这件事令他快意非常。
——能够骗到骗子惯犯那里,这也算是本事啊!
“但是呢,令尊说的也对,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黎哥,你要是哪天因为行骗而被押到开封府的大牢里,我就只可惜一件事。”
明远将手中那枚水晶球再次向空中一抛一接,同时卖个关子。
“什么事?”
宫黎傻乎乎地上了钩。
“这玻璃球,品相还真的蛮好的。”
在明远看来,这枚玻璃球的工艺确实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准。玻璃球通体透明,内有一二气泡,但是气泡极少,肉眼几乎看不出。
最为关键的是,玻璃球的色泽近乎无色,与世上最纯净的水晶几乎一样。
这说明在制这枚玻璃球的时候,宫黎往里加了能够调整偏色的矿物。
须臾之间,宫黎的表情彻底停滞了,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明远。
明远漠然望着对面的年轻人,吊足了宫黎的胃口,才缓缓评价:“不亚于水晶。”
……
龙津桥畔,似乎安静了片刻。
过了一小会儿,这个年轻人才一跃而起,“哈哈”仰天长笑了一声,又手舞足蹈地绕着明远转了一圈,最后终于停在了宫六面前。
父子两个面对着面,眼望着眼。
“阿爹……你听见了吗?”
宫黎的声音里破天荒地竟带上了一些鼻音。
宫六眼里沁出老泪,对儿子点头道:“阿爹听见了,也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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