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在一旁听着,心中在想:史尚此举颇为聪明,长庆楼表现得不仅大方得体,而且正好借此机会展现一下万娘子的烹饪实力,一举两得。
然而这样的思考对他来说十分遥远,就像是脑海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关于别人的念头。
“小远——”
明远猛地一惊,发现自己真的有点魂不守舍。他的心神其实一直在种建中那里:师兄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师兄刚才出手处理掉黄厨他们几个,是不是太冒险了?不知道那些人身上有没有携带锐器……
待抬起头来,明远才发现真的是种建中在叫自己。
明远脸色一滞,种建中马上改口:“远之师弟……”
“愚兄来迟,一连数日都没有腾出空闲,为这间新开的酒楼捧场,是愚兄的不是,远之师弟千万莫怪!”
那边蔡卞和贺铸等人已经在叫着“罚酒三杯”了。
种建中也不客气,探手就取来了一只酒壶,将里面刚刚温过的“瑶光”给自己斟了三杯,一扬脖就饮了,豪气干云,没有半点犹豫。
“啊呀!”
明远这时才像是一场大梦刚刚醒来,连忙道:“还没有谢过师兄敏锐,看破了黄厨那些人行藏有异。”
他估计种建中常在军器监中,火油是重要物资,气味有异,种建中人又警醒,一闻就知道不对劲。
若是没有种建中,黄厨也许就会得逞,而他多日来的努力也会一夜之间会化为灰烬,还会连累许许多多与此事毫无瓜葛的食客与百姓。
若是没有种建中,他会很惨。
所以此刻明远是诚心诚意的感激,虽然这感激迟了半拍。
“想要谢我?这简单!远之就再陪我饮一杯吧!”
种建中毫不犹豫地将明远面前的瓷盏斟满“瑶光”,递到明远手中,大声道:“师弟,饮胜!”自己一扬脖,就又是一盅。
明远将瓷盅送到口边,忽然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
原来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他们师兄弟之间,从来就没有过任何隔阂。
而在他需要师兄的时候,种建中可以随时随地,毫不犹豫地出手。
数日来,一直笼罩在明远心头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此刻明远的心透亮澄澈,就像他此刻的笑容。
与明远同席的朋友们纷纷睁大了眼睛,毕竟他们都没有见过眼前这样的明远——眼神清亮,璨若星河,唇角弯弯,笑容中满含着喜悦与热忱。这样的笑容拥有强烈的感染力,席间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扬起嘴角。
种建中见明远笑了,心中一块石头也尽数放下,放下酒盏,向席间众人匆匆一拱手,道:“各位请见谅,我去去就来。”
说罢,人影在长庆楼上一闪,转眼已经不见。
明远:……?
人刚来就跑了?
好在种建中这次没有让明远再就等,只一炷香的工夫,已经重回长庆楼上。
他此刻已经将公服换去,换了一件挺括的崭新直裰,头戴垂脚幞头,穿着打扮终于有几分过节的样子了。
只不过这名昔日西军的“将种”,满身勃勃的英气。即便他与明远做类似的打扮,两人的气质也极为迥异——就连戴着“近视眼镜”的李格非都能看得出来:明远秀逸,种建中英武,同是横渠门下弟子,却各有千秋。
明远心里却倍感安慰。
为什么刚才种建中会穿着官服出现在这长庆楼?
自然是意识到他从军器监中出来得晚了,生怕朋友们等得急了,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就先独自赶来,想要先给明远打个招呼。
若非如此,也不会刚好赶上黄厨行凶。种建中果断出手,才让长庆楼化险为夷。
一时间筵席散尽,明远与种建中并肩立在长庆楼门口,目送蔡卞、贺铸、李格非等人各自散去。
种建中一偏头,对明远说:“小远,走,我带你去一个绝好的赏月去处。”
第97章 百万贯
待到了地方, 明远:……
“师兄,这就是你说的……绝好的赏月去处?”
——就这?
他们两人正立在开宝寺门前,只见山门洞开, 露出寺后黑黢黢的一座雄伟宝塔。
开宝寺是坐落于汴京内城北面的一座皇家禅寺。昔日这里曾经坐落着开封城畔最为有名的景观之一,“灵感木塔”。
当年主持建造木塔的人,正是连将作监李诫都景仰的名匠喻皓。据说灵感木塔建成时塔身向西北方倾斜——据说这是喻皓故意为之,因为木塔太高,容易受西北风的影响,所以喻浩将木塔修得向西北方向倾斜,让塔身得以稳定。
果然,在后来的五十年里,在经年累月的西北风吹拂之下, 灵感木塔的塔身渐渐归正。
然而连喻皓也没有料到的, 是灵感木塔在庆历四年被雷火击中,彻底焚毁。
在皇祐元年, 仁宗皇帝下旨,仿造灵感木塔的式样, 重修开宝寺宝塔, 只不过材质被改为铁色琉璃瓦。因为颜色太接近铁铸的物品, 所以被汴京百姓亲切地称为:“铁塔”。
开宝寺铁塔是一项大工程, 从皇祐元年开始到现在熙宁三年, 已有二十个年头,这开宝寺琉璃塔,其实还未建完。
此时此刻, 明远与种建中两人, 来到开宝寺铁塔脚下。
“师兄, 你确认, 这里能登塔赏月。”
种建中挠挠头:“是啊……苏子瞻公是这么说的。”
明远听见苏轼的名字就觉得脑后有汗。
“他是不是还说了,让你上门邀我赏月,见到我就说‘啊,原来远之亦未寝啊①!’是不是这样?”
明远将苏轼的语气和神态模仿了个十足十。
种建中点点头,明远便哭笑不得。
原来是苏轼在他们两人之间奔走做和事佬,出的却是这样的“馊”主意。
到了塔下,种建中见有僧人在此值夜,便报了苏轼的名字。
那僧人竟真的点了点头,递给两人一盏灯笼,指点两人上塔,并且提醒他们小心火烛。
当下种建中走在前面,沿着塔身内层与层之间搭起的木梯拾级而上。明远站在下方,举着灯笼,让柔和的光芒笼罩着塔内这一方小小的空间。每当种建中身手矫健地攀上一层,他就将灯笼递给种建中。自己紧跟其后,在种建中手中灯笼的照明指引下,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层。
原来,这座琉璃砖搭建的高塔,整个建筑结构已完成,仅剩最上一层塔顶的飞檐斗拱和塔身每一层外围的勾头、滴水等物还未完成。
塔身内部的佛龛还都空着,原本应当供奉在此的佛像此刻还在开宝寺的其它地方。
但塔身确实可以登临,并且确如苏轼所言,是一个“赏月的好地方”。
明远每登上一层,就会觉得空中的气流更加迅速猛烈。
而他登得高,便望得远。远处汴京内城的万家灯火宛若一片星海,灿烂而喧哗,密密麻麻地向四面八方延伸。
随着他们越登越高,渐至塔顶,不止是汴京城,连城市附近几个人烟密集的村落都能望见,在月色下它们宛若一小簇一小簇的明亮萤火。
终于,种建中攀到了最高一层,将灯笼随意放在脚边,伸手去接明远。
塔的最高处四面漏风,无遮无拦,那灯笼里的烛火便“扑”的一声熄灭了。
在这一刻明远的手刚好被种建中握住,他将明远轻轻一提,拉至最高层。
两人都被眼前的盛景所震撼。
汴京城虽然不像长安城那样,整齐规划宛如棋盘,但此刻依旧能看出它的大体格局。
开宝寺南面略微灯火稀疏的,是皇城。皇城之外,街道宛若灯光汇聚而成的河流,自皇城周围涌出,最终汇聚成为一条通衢大道,直向城南——那条大道想必是皇城前的御街。
街巷之间,汴河与蔡河,宛若两道乌色的玉带,东西向贯于城南。这两条“玉带”上可以看见一枚又一枚金色的带扣,那些想必都是人头攒动的往来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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