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子一死,辽国便是必乱之局!”
赵顼:这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章惇此人性情高傲而刚烈,赵顼倒是并不怀疑他为国之心。
只是这手段着实是值得商榷。
“那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在我大宋国境内,在京师重地,在驿馆跟前,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凶!”
赵顼大声斥道。
两国一直有交往,在汴京的辽人也有不少,而且双方心知肚明,双方都有不少探子在对方国都活动。
耶律浚一现身,辽国方面肯定已经知道了。
章惇却依旧不管不顾地搞这么一出,赵顼焉能不怒?
如今只有咬紧口风死不承认,并且赶紧将耶律浚全须全尾地送回辽国,才能了结这一段麻烦。
“耶律浚那边如何说?”
天子转向开封府尹陈绎。
“辽国太子感谢蔡副使的保护。”
“蔡副使?”
赵顼这时才想起河北西路察访副使是蔡京。
此人能够于茫茫人海中发现耶律浚的行踪,并当机立断将他送来汴京,赵顼对蔡京生出几分赏识。
“蔡副使伤到了脑袋……”
陈绎说得有些吞吞吐吐,“大夫说了,一时间难以恢复旧观。”
赵顼顿时无语:他刚刚赏识一名臣子,结果这臣子就坏了脑子?
“另外,”陈绎继续补充,“辽国太子请求以三司下辖金融司监司明远作为使节,出使辽国。”
赵顼沉吟道:“明远啊……”
此刻直挺挺跪在殿前的章惇听见明远的名字,后槽牙不由自主地磨了磨。
那应该就是出现在都亭驿前的那名少年——章惇事后才知道,他就是令官家时常念叨,与王安石父子都交好的明远。
竟敢当街呼叫苏子瞻的名讳诓骗自己……
订下了送还耶律浚的章程,赵顼冷淡地看了一眼章惇,道:“章惇等着御史台的弹劾吧!”
“是——”
章惇无所谓地应道。
有宋以来朝廷不杀士大夫,就算是犯了再大的错失,只要是为了国事,惩罚就不会重到哪里去,不过是外放到偏远的州县,等到官家需要了,再被召回京中,这般起起落落,早已写满大宋历代宰执的履历。
等到赵顼退出勤政殿,章惇又象征性地跪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出宫。
他回到家中,已经是二更时分。
门房便通报:“有一姓明的小郎君来访。”
说着便将明远的名帖递上来。
“明远——”
章惇顿时皱起眉。
“他竟在我府上?”
“是,已经将人请到花厅去坐了。”
章惇抬起眼皮看看自己门房:从这样热情的反应来看,应该是从明远手中收到了丰厚的打赏。
“知道了。”
章惇慢慢踱进自家的花厅,果然见到明远在那里候着。一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便站起身,笑脸相迎。
章惇的后槽牙忍不住又磨起——听说这个年轻人今天用钱串砸中了七八名弓手。若不是他,未必就不能及时结果了耶律浚。
真以为自己有“钱”,就能为所欲为了吗?
“你与苏子瞻相熟?”
章惇个性高傲,进屋后也不打招呼,只是自顾自取了桌上的茶碗,给自己斟了一碗,慢慢地啜着。
明远笑着点头应道:“是的,子瞻公经常提起您。”
章惇的手就停在半空中,半晌没能动弹。
“苏子瞻说我什么?”
终于,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啜了一口茶,闲闲地问道。
明远笑嘻嘻地道:“子瞻公说过,您能杀人。”
章惇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他年少时,曾经在陕西凤翔府与苏轼一起共事。两人曾经一起游览仙游潭。
当时他们在仙游潭畔,岸很狭窄,横木架桥,章惇推苏轼过潭书壁,苏轼胆怯不敢,章惇却平步而过,大书石壁。
后来,苏轼曾抚摸着章惇的背说:“您一定能杀人。”
“能够拼自己之命的人,也一定能杀人啊!”
这就是苏轼对章惇的评价。
而章惇后来的行事也印证了苏轼的判断。他在荆南平叛时,杀人如麻,据说尸首漂浮遮蔽当地河流,百姓们数月不敢吃鱼。
只是,多年之后再听见昔年好友对己的评价,章惇心中不知为何竟生出一些快慰。
“知我者,唯苏子瞻也。”
他喃喃念叨,随后转向明远,不客气地开口。
“小子!”
章惇可不管明远既有钱又当官。
“你来找我做什么?”
莫不是为了辽国太子的事?章惇暗暗猜测。
可笑,为了辽国太子来找他,那真不是与虎谋皮?
明远却笑眯眯地补充一句:“在有些时候,能杀人,就意味着能救人。”
章惇弯起嘴角,发出一声冷笑,眼神似乎在说:明郎君,你看起来是个聪明人,但是说出来的话,可并不怎么聪明。
谁知片刻后,章惇一怔,似乎耳畔听到了什么在他意料之外的动静,讥讽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转为专注,紧紧地盯着明远。
明远望着章惇,张口,越发说得字正腔圆。
“我今日来见章公,便是专为辽国太子而来的。”
章惇听着耳边的动静,眼神慢慢凝重。
第289章 全天下
明远找到章惇, 两人一直密谈至凌晨。
在辽国太子耶律浚这一事上,明远与章惇的观点原本完全相反,一个要杀,一个要保。
然而不知明远说了什么, 四更时分, 章惇竟将明远好端端地送出来。
“明远, 我今日虽答应了你,但我现在甚至能够看到之后我后悔的样子。”章惇异常直言不讳地说。
明远望着章惇,一拱手,深深作了一揖。
“唉,罢了罢了, 我章某人一向追随本心行事,但今日既然老天都在劝我偏向于你, 那就让我顺应天时吧。”
章惇挥手送走明远,又是懊恼又是郁闷地站在自家门前。
片刻后,他抬头望望门前的街道,纳闷地问:“今夜难道不曾打雷下雨?”
章家的门房:……?
*
明远从章惇家中出来, 直接去了蔡卞那里。
蔡卞知道明远与蔡京一向是“好友”,两人在杭州交往密切,明远甚至帮助蔡京出谋划策, 修建了能够根治水患的木兰陂。
昨日又是明远热心地将受伤的蔡京送回蔡宅。此刻蔡卞对明远只有感激的份儿。
“家兄已经醒来, 有神智, 能喝水, 能吃东西。大夫说, 脉象也已如常人一样……”
“只是, 不怎么认得人。”
蔡卞愁眉苦脸地向明远解释。
“不认得人?”
明远曾经亲眼看见蔡京脑后被撞出一个巨大的鼓包, 猜他是伤及头脑, 现在虽然恢复意识,但是记忆力受到影响——换句话说,可能是失忆了。
明远当即提出探视,蔡卞怎么可能不答应,当即一溜小跑在前面引路,带明远前往蔡京休息的院子,在院门处问了问,忧心忡忡地转头对明远道:“家兄不吃不喝,也不愿去睡,只坐在椅上发呆。”
接着蔡卞将明远引入蔡京的屋子。两名照顾蔡京的侍女赶紧退开避至屏风后。
蔡京则坐在一张躺床上——这种躺床是供人半卧半坐的躺椅,椅背可以调节。明远进来时,蔡京背后的躺床靠背正调至最高处,蔡京几乎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这张躺床上,双眼睁大,望着来人。
蔡卞对明远道:“远之兄,你看……”
正说着,忽见蔡京目不转睛地望着明远,唇角忽忽上扬,突然就这么笑起来:“远之!”
明远:……!
蔡卞一时惊喜不已:“兄长,兄长能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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