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建中将那瓶重重地往桌面上一顿, 忽而双眼发直, 盯着明远,喷着酒气, 醉醺醺地道了一声:“远之师弟, 饮胜!”
他随即慢慢坐下,上半身往桌面上一倒,已是人事不知。
明远顿时一呆:种建中饮得如此之快,又醉得如此之快, 实在是出人意表。
只不过……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啊!
经过迁山驿之事以后,他们师兄弟对坐而饮的时候也是这样。
当时没有任何征兆,迅速装醉倒下的是他明远。
难道师兄也是装醉?
但那可是大半瓶高度蒸馏酒露啊!
明远赶紧上前查看,搭搭种建中的脉, 又将种建中的肩膀扳过来, 去翻开他的眼皮……
天晓得, 明远此刻是真的担心种建中,生怕他这大半瓶高度酒灌下去,喝出什么毛病来。他哪里还顾得上蔡京?
“你们都去门外候着!”
蔡京见状淡然吩咐。
閤子中那六名妙龄歌妓如释重负,和那名酒博士一起欠身,尽数从閤子中迅速退出去。
抱着琵琶的那名歌妓也想要起身,却被蔡京一言拦住了:“曲声轻柔些。”
琵琶女怔了片刻,无奈之下,手指轻挥,琵琶弦动,琴声响起,却有如间关莺语,幽咽泉流,低徊不已。
蔡京对此很满意,他自去扣住了閤子的门户,转过身来——
种建中依旧伏在桌上一动不动。
明远也似乎放弃了将他唤醒的努力,坐在一旁,抬起头,望着蔡京,凝滞的眼神似乎在问:元长,你究竟想要什么?
蔡京轻笑一声。
那个总是护在明远身边,碍手碍脚的种建中既然已经醉得人事不知,那么他和明远就有机会把话说清楚。
他相信明远最终会选择利益。
于是蔡京开口:“远之,随我去钱塘。”
明远睁大眼睛:“啊?”
此刻明远就坐在种建中身边,似乎感觉种建中的双肩也微微颤了颤。但再转头去看时,种建中那里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动静。
“自三月与君相识,远之,这半年来,你我为人如何,相信彼此都已经看得很清楚。”
蔡京向明远靠近,在他面前停下脚步。
明远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正面面对蔡京,
“京的才情只有你能欣赏,而京的手腕更能让你放心。”
明远抿紧了嘴,心头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心想这夸你竟还把你惯出毛病来了?
“远之,在京中,你只是一介寻常富户,与那些皇亲贵胄比起来什么都不是。眼下你看似正借助财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真有人打你的主意,你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明远默然,他知道蔡京说的是实情。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管花钱不管守业的主儿,所以在这一方面大多被他刻意漠视了。
“远之,在钱塘,京定能够护你周全。”
蔡京扬起手,轻轻搭在明远肩上。这等亲切的姿态蔡京的朋友们有时也会做,但都不似蔡京现在,亲昵中带着些许暖味。
“记得你问过我,钱和权哪个重要。京如今依旧笃信这一点:钱可以带来更大的权力,而权力能够保住庞大的财产……”
明远至此终于明白蔡京的心意。
而蔡京眼里的热切,似乎是想让明远相信,只要他们两人联手,就能够天下无敌。
明远:……
对于蔡京的三观,他已是无力吐槽。
谁知蔡京竟又迈上前一步,眼中透着热忱,深深看着明远,道:“住在钱塘,你尽可以放心。”
“荆妻会住在仙游老家侍奉公婆,教养子女,不会随我来任上。”
明远睁大了眼睛,心中刚刚浮起“不对劲”三个字,就听见蔡京温柔款款地继续说:“远之,你才是我心中唯一一人。”
这句话从蔡京口里说出来的时候,琵琶女手下竟骤然停了停,似乎也被他的话所震惊。
明远心中“呕”了一声,只想送他一句: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蔡京竟能无耻到当着他的面亲口承认,他的妻室只是家中摆设,是代替他向父母尽孝和为他传宗接代的工具人。
——这货没救了。
明远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谁知蔡京却将明远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震惊和愤怒当做了鼓励和接受。
他身体微倾,向明远靠近,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托起明远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
“远之,你……”
明远正待将蔡京的手奋力打开,忽见面前的人身体腾空,飞了起来。
是种建中。
种建中站在蔡京身后,拎起他的后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个未来的钱塘尉整个人提起来,拎着他,让他悬在空中,挥动着四肢,却无法逃脱,只能挣扎。
“小远,我早对你说过,此人心术不正。”
“他自有妻室儿女,却想要骗你对他倾心,他不过是惦记你的钱而已。”
其实不必种建中说,明远也不会相信蔡京。
只是此刻,蔡京整个人被种建中攥紧了后领提起来,领口被勒得发慌,双手奋力攥着衣领,偏偏他领口布料质量不错,这么久都没能散开。蔡京双脚在空中拼命乱蹬,一张脸涨得又青又紫。
明远冲种建中点点头:“多谢师兄,我明白的。”
蔡京却不能就此干休,他即便呼吸不畅,也拼命试图挤出一两个字:“远之……我是……真的……”
他看向明远的眼神非常坚定。
明远终于了解,蔡京刚才说的,至少他自己无愧于心。
蔡京是真的认为,他们两人之间有那么一些基于艺术的相互理解与共鸣。在他那下限极低的道德观念里,蔡京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明远伸手捂脸。
早先自己想把蔡京带沟里去的,现在看起来这效果有点“翻车”。
他向种建中使了个眼色。
“师兄放心,我一直明白。”
“不会上这种人的当的。”
这时距离刚刚“吹瓶”大约是一炷香的工夫,种建中的酒意也已经迅速涌上。只见他涨红了脸,身体略有些摇晃,听见明远的话,咬咬牙,随手一扔,将蔡京像一团垃圾似地扔出去。
蔡京双膝着地,顿时跪在屋角,双手抱着喉咙,拼命大咳一阵。
随后他扶着墙起身,抬起脸,用哀怨的眼光望着明远,却见到明远早已别过脸,正上前关切地询问种建中。
蔡京咳嗽声渐止,再度直起身,伸手轻轻抚摸喉间,然后又整理一番衣饰,似是为了掩饰颈中被勒出的痕迹。
他一瞥眼,刚好看见琵琶女在一旁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蔡京一个凌厉眼神递过去,琵琶女浑身一激灵,手下接连弹错了好几个音,几个呼吸之后,才重新稳住,将刚才那一曲小调顺利弹下去。
蔡京,还是那个蔡京。
这时明远见种建中并没有大碍,只是醉得可以,赶紧先倒了清水,让种建中先一口饮尽,免得他脱水。然后明远就寻思着让丰乐楼的人上一道醒酒汤。
他随手打开閤子门,一转脸,见到旁边的蔡京。
“蔡元长,请回吧!”
“我想,你我二人,应该都希望,今天是彼此最后一次见面。”
明远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蔡京已经重新束好领口,整个人看不出任何失态的痕迹,他甚至极其优雅地将袍角提了提,迈出穿着厚底官靴的右脚,突然看了看种建中。
与此同时,早先在閤子中侍候的那六名歌妓,因为得到蔡京的命令,此刻正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候在閤子门外,大气也不敢出。
蔡京看见这六名颜色姝丽的少女,眼微转,看起来心中已是有了计较。
他别过头,望着种建中,大声开口:“种彝叔,他的确是人间殊色,比她们都要出色百倍千倍,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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