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日报》就像是一个低调而隐忍的人,却毫无征兆地便孤注一掷,将积攒了多年的影响力,全部用在了“交子”一事上。
一直在背后默默经营这份报纸的人,是否早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呢?
赵顼叹了一口气,放下报纸,抬眼望着站在御案对面的宰相王安石。
——这回不止是御史台,连在洛阳潜心修史的司马光都从洛阳专门递了奏章入朝,为《汴梁日报》说话,说这份报纸上刊载的“交子”一文,写得深入浅出,对开启民智大有裨益。
司马光也对年轻的天子强调了,本朝从未有过因言获罪之事,更何况,对报纸刊物这一类的新生事物,本朝从未有过法条规定,什么可以刊载,什么不能刊载。如今封禁《汴梁日报》便算是不教而诛,令人难以信服。
想到这里,赵顼温和开口,问王安石:“相公,为何此次交子务发行交子时,不肯对百姓承诺,交子也能够用来缴纳税赋呢?”
王安石得王雱提点,早有腹案,当即答道:“交子有印制成本,且每三年就必须换上一‘界’。如是百姓借以交子缴纳赋税,便相当于是由国家担负此成本。”
赵顼顿时一声笑:“相公多虑了。各地铸钱监采铜铸钱,也一样有铸钱的成本。发行交子,哪怕是换界时由国库以赋税形式收回来,成本也无论如何要小于铸钱。又何必与百姓斤斤计较这点成本呢?”
王安石诺诺地应着,心想天子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朝廷推行新法,不就是在锱铢必较地位国敛财吗?
但这位国之宰相清楚吕惠卿的私心——
发行纸币,是“敛财”的一大利器。吕惠卿为了让新法能够快速在天子面前彰显成效,明显想要在短期内就在“官交子”之事上大做文章,自然不愿通过赋税回收交子,令此法的效果打上折扣。
而明远也事先说得清楚:发行纸币也有风险,如果滥发,很可能就将纸币这项工具给“玩坏了”。
货币贬值,市面物价腾贵——这些还是小事。
一旦民心不稳,那么新党上台之后几年内刚刚建立起的稳定局面便将荡然无存。
王安石很清楚这一点,但吕惠卿已经把事情都做出来了,王安石又不得不护着这位新党干将。
于是王安石诺诺地应着,尝试着询问赵顼:“陛下的意思是……”
赵顼倒没将这件事看得多严重,顿时笑道:“那就让吕吉甫自己定个章程出来:民间刊行的报纸,哪些可以报道,哪些不能见报……”
王安石:……这样就行了?
赵顼继续说道:“等到他定下章程,发下去让在朝的大臣们评价。”
王安石神色微动,心中竟生出些许“哭笑不得”之感。
天子让吕惠卿来定这关于新闻报道的章程,正是将他架在火上烤——如果吕惠卿再次将《汴梁日报》刊载之事,列入禁止报道的内容里,那他就会被认为是挟怨报复。
“是,”王安石躬身应下,片刻后又补了一句,“陛下圣明。”
很快,汴京便传出消息,朝廷正在制定“新闻报刊法”,作为要推出的一项新法内容。
“这定是与《汴梁日报》有关的。”
汴京百姓们大多这么认为。
人们也都纷纷传说:《汴梁日报》大概是有希望复刊了。
很快,这项名为“新闻报刊法”的新法内容就流传到了民间。
法条中只是规定了新闻报道必须真实,不得虚妄编造;广告亦需以诚实,不可过度宣传,也不可相互攻击拉踩。
至于时事方面,各家报刊不得妄议军国大事,尤其是边事与外交,不得对外泄露朝廷尚未正式发布的敕令与法条。
除此之外,都可以报道。
这大概就是吕惠卿的“补救”行为。他与《汴梁日报》过不去,不止犯了众怒,而且全无用处。
不得已,吕惠卿在制定新法时便不得不故作大方,以免全天下的士大夫加了他都要喷吐沫星子。
而“官交子可以用于上缴税赋”这一条,也由天子亲口应允,写进了交子务发行交子时颁布的条例里。
此条一出,金银钞引交易所的交子价格,终于再次悄然回归正常。
“新闻报刊法”的法条一出台,汴京百姓们便在翘首以盼,每天都有人前往日报编辑部和刻印作坊询问:“《汴梁日报》什么时候复刊啊?”
编辑部和刻印作坊每次都答:“快了,快了!”
百姓们又问:“需要我们出钱出力吗?”
《汴梁日报》:“……多谢!但这倒也不必。”
其实《汴梁日报》在停刊的这一段时间里,也没闲着,而是完成了一次设备的更新换代,另外增加了纸张的货源,并且加雇了一些人手。
在“新闻报刊法”正式向天下刊行的第二天,《汴梁日报》便复刊了。
与停刊时一样,《汴梁日报》要复刊的消息,也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座都城。
日报的编辑与记者们走访了所有此前在报上刊载广告的商户,向他们一一确认是否愿意继续刊载广告。
没有人不愿意——毕竟在复刊的头一天,刊载的所有广告都是免费的。
当夜,刻印坊所在坊巷里灯火通明。
刻印工人们操持着刻印机械高速印出一份份报刊。坊巷外则有不少以往送报的年轻人天没亮就起来,在刻印坊门口等候那些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递到他们手里,他们就会像以前那样,将这些报纸送往汴京城中密如蛛网般的大街小巷。
除了努力工作的人和等候着的人,还不时有人赶来,找到刻印坊的管事,手中挥舞着交子钱钞,大声道:“加印,加印!我们东家恭贺《汴梁日报》今日复刊,要赞助加印一万份,印好后直接送到川西瓦子来!”
刻印坊管事笑逐颜开地记下来,笑道:“好嘞!不过您要稍等一等,在您前面,还有八万份的加印!”
“八万份?”
川西瓦子来人有点傻眼。
但事实就是如此。
从子时起,丰乐楼、遇仙酒楼等七十二家正店所在的行会,城中各家瓦子、米市、炭行、肉铺、食店……都是直接拿了钱赶到刻印坊,要求《汴梁日报》加印。
各家都已安排了人手,等取到加印的报纸,便在汴京街头发送。
这名义上是“加印”,其实就是送钱。因为各家送来的钱,远远超过刻印坊加印的成本。
除了这些店家赞助的“加印”之外,通过原本渠道发售的《汴梁日报》一露面,便被抢购一空。
甚至还有汴京百姓在买下报纸的时候,往那些卖报送报的小儿郎手中多塞铜钱、塞包好铜钱的纸包,以此表示他们对这份报纸复刊的支持。
“可怜见的!”
一位妇人塞了一把铜钱给一个十多岁的送报少年。“这十几天里没一直营生,可苦了你了吧?”
那少年却一扬眉,摇头笑道:“不妨事的,办这报纸的东家一直有在周济我们,今天管事们还说今日报纸送完了要奖励我们呢!”
“不过还是多谢大婶啦!”
少年一扬手中的铜钱,笑着向远处跑去。
*
傍晚,吕惠卿与吕升卿兄弟两人从府衙出来。忽见一名报童上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塞了一份报纸在吕升卿手中。
“《汴梁日报》嘞,今天刊行的《汴梁日报》嘞!”
吕升卿对“汴梁日报”这四个字简直是深恶痛绝,当下嫌恶地将报纸递回去,道:“竟然还要我自己掏钱买不成?”
谁知那报童又立即将报纸塞了回来,笑道:“不,是那边脚店的老板一起买下的,要我帮着送给路上的人。”
吕氏兄弟两人都感惊讶,往道边一看:
那只是一家规模不大的脚店,脚店的老板充当主厨,正在店中当街的一面操持着炭火灶,忙着烹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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