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苗法”施行, 受益最多的当然是官府。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 如果他们原本就有借贷需求, 那么他们也会是受益方。
唯一利益受损的是主持民间私下借贷的钱庄、豪商之流。他们的高利差被挤占, 利息收入减少。除非他们也甘愿像官府那样,将利钱减到二分, 否则他们是放不出去贷款的。
但这样做有两个非常明显的弊病:
一来,不是人人都需要借贷。那些家中富裕, 不需借贷的农民朋友们,如果被硬摊派上“青苗贷”,那便是额外背上了一层利息负担。
二来,“青苗贷”由官府直接操作, 那么官府就既是“运动员”, 又是“裁判员”, 无人监管其做法是否合理。只要地方上的胥吏存了为己谋利的私心,好事便也能办成坏事。
明远将他对“青苗法”的理解向两位舅舅陈述了一番。舒承予和舒承厚都不是笨人,马上都听明白了。
舒承予拊掌笑道:“远哥是个读书明理的,见事就是明白。”
舒承厚却皱着眉:“可是连凤翔府的官吏都说不清这‘青苗贷’到底是为了什么。横渠镇上还好,知道我们在京兆府城有亲戚, 嘱托我们到府城来问。可是换到其它地方, 谁能像远哥说得这般明白?”
二舅的话顿时令明远陷入沉思——
很显然, 王安石的这次变法是“自上而下”的,因此缺乏广泛的群众基础。从舒家两位舅舅的反应来看,民众对于“青苗法”的“劫富济贫本质”也缺乏足够的认识,因此接受度很低。
按照明远对于历史的了解,“青苗法”的推行引起了极大的争议,王安石因此被指责为“与民争利”。如今在位的官家赵顼过世之后,“青苗法”便被很快废止。
怎么才能对眼下这种情况施加影响呢?
明远一时想不出,便打算明天见了薛绍彭之后,与薛衙内再讨论一回。
而舒家两位舅舅难得来京兆府,自然被舒氏娘子强留着住下来,要在长安城里多盘桓几天。
*
第二天,明远去请教了隔壁薛衙内,发现果然这“青苗贷”是在陕西路转运使李参早几年在京兆府一带首创,因为效果很成功,才被王安石采用,在全国推行的。
但因为鄜延路烽烟刚起,李参身上背着转运使的职责,必须亲自去延州看一看,不可能再将心思与精力放在“青苗法”的推行上。
明远大致了解了情况,便谢过薛绍彭。
他借口家中有事,向教务主任吕大临请了两天假,此刻便在长安城的街道上闲逛。
“明小郎君!”
当他路过张家的豆腐坊时,张嫂赶紧出声招呼明远。
“您学问最好,能帮忙看看这个吗?”
明远是横渠门下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而陕西一地最有声望的学者便是张载。长安城里,但凡听说是张载弟子,人们都会礼敬三分。而“张家白玉豆腐”的张嫂,早已成了全长安城最信任明远的人。
明远过去看时,发现那竟是一张向官府申请“青苗贷”的申请书。
“怎么?您也要向官府借这‘青苗贷’?”
明远露出一个“万万没想到”的表情。
“是呀,”张嫂也是一脸的迷茫,“我寻思着我又不种地,跟这青苗贷应该没什么关系……”
明远匆匆将申请书扫了一眼,便道:“可张嫂您需要借贷吗?”
张嫂脸有点儿红,却很坚定地点了点,说:“想借。”
原来这位豆腐娘子自从开始经营“白玉豆腐”,生意越来越好,如今已想在长安市另一处坊市内开一家分店。人手和店面都已经物色的差不多了,本钱却还是不太够。
明远顺着话问她:“利钱要两分呢,您开了新店之后能还上这利钱吗?”
张嫂很自信:“铁定能还。眼下我还缺10贯本钱,但只要店开起来,2贯的净利,只要两个月就能赚回来了。”
明远顿时点点头:“那您应该借。别管它名字叫什么,官府的借款比民间放的高利贷要便宜好多。”
张嫂连连点头:“可不是?”
她原本确实是有些心动,想要借这“青苗贷”的,但着实是被这种贷款的名字给搞晕了。现在听明远这么一解说,立即有了动力,当下叫过伙计看摊,她自己准备拉着家里那口子去官府申请贷款去了。
明远冷眼旁观,心想:说到底,还是在人民群众中宣传不足的缘故。
有贷款需求的人不敢借,被要求借贷的人未必适合借。
到底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正想着,前头走着的张嫂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问明远:“明小郎君,知道您贵人事忙,不过我上次问您的……”
明远一愣,忽然想了起来,拍着前额说:“这几天太忙,我完全给忘了。我这就去西市问问去。”
张嫂连忙摇手:“不妨事,不着急,我只是想着,要是新店开起来,怎么着也要‘宣传’一下才好。”
张嫂拜托明远的,其实是“广告”。
长安城里大多数店铺大多在店门口放置了招牌、招幌之类的广告来招揽生意。这在张嫂的铺面外已经有了一幅“白玉豆腐”的大型招牌,还是明远去请薛绍彭亲笔题写的。
但这招牌的效果仅仅局限于店铺附近,在偌大的长安城里传播,则还主要靠口口相传。
明远上回在豆腐作坊门口品尝美味的“白玉豆腐”时,顺嘴说了一句“小广告”的事,张嫂便上了心,拜托了明远,若是有这等好事,叫上她一个,广告费愿付。
如今因为想开新店,张嫂打广告的心愿就更加迫切了。
这倒提醒了明远,做广告和宣传青苗贷,本质上是差不多的事。
他当即去西市,见到售卖书籍、文房四宝一类的店铺就进去问,有没有相熟的刻印坊。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明远在西市找到了一间。
他走进这间刻印坊,见这是在长安城中特别常见的“前店后坊”的工坊。前面是一间小小的铺面,放着店里印制的一些线装书籍,销售给散客。
他随手拿起一本“样书”翻动,只见这是一本佛经。经书的纸张相当挺括,纸面上的字迹边缘清晰,用墨考究,色泽清纯匀净,印刷质量相当不错。明远又翻了翻,见书中的插画佛像也是相当生动,画像的笔划顺滑流畅,不存在断断续续的情况。
明远在本时空曾是佳士得和苏富比的常客,对金石字画古董玩器多有了解,当然见识过宋版书,知道这些在后世都是天价,甚至有一页纸能抵一两黄金的说法。现在他亲眼看到,也感慨质量确实是好。
“哟,这位小郎君,您是需要印书吗?”
明远站在铺子里伸手翻动书册的时候,一位管事模样的人迎了出来。
这位管事很有眼力,一看见明远穿着质地不错的文士襕衫,头戴书生巾,就意识到这是一位新主顾上门。
“就可惜这位小郎君,您来迟了一步……”
管事脸上流露出失落,愁眉苦脸地拱手。
明远一扬眉:这是怎么了?
他依着礼数,先请教了对方的姓名,晓得对方姓白,然后才问起这刻印坊的生意。
“小店原本经营得平平,不算特别出色,只是尚能维持。却因敝东家近日要返乡,这铺面转手却难转出去,敝东家只好将作坊里的工匠辞退,然后再典卖房屋。在下便是留在这里等着牙人带人过来看铺面的。”
明远一听,马上反问:“这刻印坊要卖?”
白管事一呆:刚才不是已经说了?
明远沉吟了片刻,继续问:“用来印刷的工具材料和雕版,都还未卖掉吧?”
“还没来得及……”
“贵店几时辞退的工匠?现在还请得回来吗?”
“前几日辞退的,他们家小都住在京兆府,应该……都还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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