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间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童方粗手粗脚,扯了黑窗罩,天光透进来,照亮屋中情形——巨大的床帐外,有一方卧榻,一块案几,并一张连席。
仇致远半靠在卧榻上,头发披散,衣襟半敞,因前才经历了一场被人打断的性|事,此时显得精神不佳,两眼微阖。当然,他眼睛本就是一条缝。
牛仕达到案前,庞大的身躯坐下,占去二人位的连席。童方见此,只得敛袖站一旁,内心已将这蠢牛大骂得祖坟冒烟,然面上仍带着笑,问候仇致远道:“你狗日的,祸到临头的,这般坐得住,还得我与老牛亲自找上门。”
有一瞬,仇致远神色迷朦,似乎还在回味伸手拉拉童方,示意他可以与自己共坐一榻。童方表情相当精彩,仿佛被毒蛇舔了,厌弃地甩手。片刻后仇致远冷静下来:“有什么大祸?”
童方道:“上次皇帝突然去了蓬莱苑,这我便不提了。这几日,我在司农署的眼线回报,有几个州县的档案调动频繁,不是正常程序,恐怕是有人在查什么。”
仇致远唔一声,不语。
牛仕达粗声粗气道:“段博腴近来进宫忒也频繁!本公看来,必是心怀鬼胎!”
“段丞相?”仇致远一笑,“他不是卧病不起,连日辞不就朝?”
童方冷哼一气。
牛仕达道:“皇帝小儿欠缺敲打,我看,比他绣花枕头的爹更不知轻重。要不来个狠的?”牛仕达掌刀立劈:“以作警示!”
童方难得同意:“我看行。”
仇致远哼哼两声,旋即呵呵笑起来,像听见什么有趣的事。童方脸色一变,恶狠狠道:“有甚么好笑?!”
仇致远低头系衣袍,大为赞同,道:“可以,有何不可?二位既有意施展一番大作为,本公必竭诚相助。至于警示威吓,我看大可不必,便直接将人踢了罢,从宗室里另择人选扶植。”
童方与牛仕达一时哑口无言。
半天,牛仕达喊道:“痛快!本公早看他父子二人不顺眼!”
一个说疯话,另一个傻子还附和,童方头疼道:“闭嘴,你这四脚畜牲!简直满口胡言!说的容易,丢了这个假的,哪里去找个真的任我们拿捏?还不如与那假的周旋,他未必就真敢拼个鱼死网破!”
仇致远懒洋洋靠在丝绸软垫,做个送客的手势:“既如此,你便去与他周旋罢,好走不送。”
童方不说话了。
他瞪着仇致远,渐渐咂摸出他的意思。
“梁珩已经不受控制了,”仇致远缓缓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你的意思,”童方问,“宗室里哪个合适?桓帝无子,灵帝唯一个独苗,皇室人丁凋零,目下只有几个半百的老王爷,且不说合适不合适,怕是送进金銮殿也没个几年好撑。”
“有也,”仇致远道,“川南王府,不是还有个年及弱冠的小世子么?”
“……”
童方难以置信,不免大叫出声:“你疯了?!”
“川南王府的世子?他娘的到底是你我控制他,还是反为他所压制?五万精兵压境,大家都得玩儿完!”
仇致远示意稍安勿躁,鄙夷的口吻道:“你这几年吃香喝辣,把自己脑子也吃了么?川南四镇的情形是一点不了解。王府世子是个软柿子,被他爹娘娇惯长大,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从未上过战场,军中无嫡系、手下无将帅,只要老王爷一殁,川南军必有一场夺权之争。这时候把他接到王城,送一个帝座予他,他只会感激涕零。须知如果不是我们,他势单力薄,必然只能是军权争夺下的牺牲品。”
仇致远说话一向语速缓慢,但也从没人打断他,因他的话只说一遍,并且内容非常紧要。童方听罢,有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不论如何,梁珩万不能再留。这小子是不怕死还是怎的,套住他爹的辔头,在他身上全然不起作用。
“立刻安排!”童方道,“何时动手?”
仇致远道:“不急,先修书始兴一封,着裴徽听候命令,领守备军包围望都。待本公择一良辰吉日,朝会之上,送小陛下一份大礼……”
“起风了吗?”梁珩赤着脚,踏在天禄阁新铺的绒毯上,触感温暖柔软。他走到门槛前,风铎随风轻吟。段延陵一身盔甲如故,抱臂依靠梁柱,铁指一点西北的天空:“你看。”
霞光如燃烧的红幔,又如泼洒的朱砂,浸透万里云层。
相国府,段博腴写毕两支竹签,吹墨半干,唤来属下。
“送往始兴郡守府。”
瓦脊的云霞滑落庭院,段延祐默然伫立,父子相对无言。
北闾里沈家,宋均熬了祛寒的药膳汤:“喝完,必须喝完!最近连续降温,可别依仗年轻,不拿身体当回事!听见没有?”
“听见了。”沈育耳朵都起了茧子。
门前红枫枝叶舒展,摇曳生姿。新风悄然而至。
第84章 远道来
奄奄黄昏后,背道狭窄而寂静,黄土空余斜阳树影。林中守株待兔的马贼吐了草根,骂了一句。
小弟肚子咕咕直叫,提议道:“大哥,太阳都落山了,不会有人赶夜路的。咱要么先吃饭吧。”
“吃吃吃!就知道吃!多少天没开张了!哪来的泔水喂你?!”
话音未落,一众山匪的肚子此起彼伏地嚎叫。果然是饿了许多天,不像抢劫像要饭的,个个面黄肌瘦。这年头强盗也不好做,前不久刚遭了水涝,大家都穷得不分彼此。
“不把五脏庙伺候好了,他就是来了有钱人,咱也抢不动啊!”小弟叫苦不迭。
大道正路上行人多,可山贼也不敢去,十里一墩五里一堡,全是官兵。背道尽管掩人耳目,却守得海枯石烂也不见个影儿。
那贼头眼见天色擦黑,心知今日又无收获,正待偃旗息鼓,忽然尽头传来一声吆喝。车队的影子缓缓爬上来。
哟?众贼人忙屏息埋伏,见那车队驶进,装着几只铜锁大箱子,似乎货物满载,登时视其便如同一群肥羊。
“打劫!”
“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钱!”
车队人吓傻了,纷纷抱头蹲地。小弟心花怒放,钢刀劈了铜锁,挑开木箱,其中迅疾飞出一道银光。
贼头:“?”
小弟表情古怪地回头,发出呃呃几下怪声,喉咙喷出一道血箭,就此倒地。
“放下兵器!”
“束手就擒!”
先时晦暗的背道,瞬间光芒大放,沿途与林中点亮无数火把,犹如满山星光。车队反身抽出箱中刀兵,兵器制式乃是始兴守备军。
一伙山贼入了圈套,数十个人瑟瑟发抖,气势全无,一个接一个丢盔弃甲。贼头还欲挣扎:“官兵?官兵怎么了!去你爷爷的,合作得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
官兵让出道路,山道抬上来一顶肩舆。打头两盏戳灯,明晃晃照着坐舆之人——一顶进贤冠,天青的文官服,官员以手支额,非常疲惫,见面先打了个哈欠。
“早些动手多好?非得拖到这时辰,瞌睡都给本官等出来了。”
裴徽略一招手,官兵将一伙山贼押解到跟前,是个个委顿不堪,裴徽以慰问似的亲切语气道:“吃晚饭了吗?还没吧?行,打道回府,送几位朋友尝尝牢饭滋味。”
郡守府,连续几日大动干戈。大人不知发了哪门子疯,下令抽干池塘,掘地三尺。为这府上已连续吃了数日红烧鱼、清蒸鱼、松鼠桂鱼、鱼粉鱼汤鱼丸……吃得都快生鱼蛋了。
裴徽一边吃鱼一边监工。水已抽干了,今日动工挖掘,堆积的湿泥如小山包。属下向他汇报:“始兴的山匪较之周边郡县最为猖獗,严禁不止,连官道大路有时都会遭到劫掠。抓到的那一伙贼人交代,之前与官府有过协议,劫财分成,就不去找他们麻烦。”
裴徽拿鱼刺剔牙道:“嗯?话可不能乱说,污蔑朝廷命官,罪也不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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