阉党叛乱是本朝目下最大的案件,关于交由谁审理,众说纷纭。段博腴认为,司隶校尉羊悉堪当此任,许椽则说,由天子亲审最为合理。却是没人提起正该掌决诏狱的廷尉霍良。
霍良此人,殊难下定论,三宦掌权时期,他无所作为,对一切“便宜行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兵变的朝会上,却又表现得忠肝义胆,仗义执言,没有他的站队,许椽与羊悉不一定能顶住口舌攻势。
段博腴对他评价甚低,说他是八面玲珑、见风使舵。说的当然没错。梁珩也恨他,乃因是霍良在金玺被盗、先帝下发处死沈氏满门的无玺诏时,第一个表示支持。可是沈育却反而劝说梁珩,按照国家律法,由廷尉审理阉党祸乱是最合适的。
最该恨霍良的人都不在乎,于是霍廷尉堂而皇之接手了一众囚犯。
梁珩问沈育为什么。沈育说:“霍良见风使舵,如今风往你这边吹,你还不放心他秉公办理么?”
第92章 阴间道
川南军暂时代替南军,接管了宫城巡防。某一天长乐宫太后后知后觉,身边都是些陌生面孔,乃找到章仪宫来。
“陛下韬光养晦,筹谋这样一件大事,是一点风声也不透露给为娘。前朝宫变,长乐宫却上下皆被蒙在鼓里,若非换防,我真是几时也发现不了。”
段太后携了十五六位宫女,摆出长长的依仗,打着凤旗,一袭山河日月袄,左右日月宫扇簇拥着,威风堂堂地来问罪。
她是觉出怕了,儿子长大了,主意也大,不再是从前那个任由父母拿捏的小家子气太子。他跺一跺脚,整个王城都震三震,这要是玩儿脱了,她一觉醒来太后都没得做,得跟着儿子下天牢,改朝换代了。
梁珩快不记得他娘的模样了,当下殷勤非常,将自己的袖炉塞给母亲,请移驾暖阁,着人生了炭火。他身边目下都是台卫子弟,个个相貌堂堂,英姿飒爽,在太后与一众宫女跟前走来走去,很快招人烦了。
“像什么样子。”太后眉毛一撇。
宫女立刻奉上熏香手绢,让她掩了口鼻轻嗅。梁珩这才想起,他母亲心眼儿小又穷讲究,小时候他若是玩耍出了一身汗,是休想靠近母亲十步以内的,忙屏退了这群血气方刚的男人们,只留下信州。
先帝崩逝后,太后移居长乐宫杜门谢客。如今看来,已是上了年纪,保养再好眼角也生出细纹,唯有五官轮廓仍然残留美丽的痕迹,偶尔看得出与儿子相似的清俊。
“原先侍奉你的小黄门呢?怎么全换成了毛手毛脚的汉子?”太后很不满意。
梁珩如实回答:“被霍廷尉羁押在北寺狱,等候审讯。”
太后不说话了,气焰熄灭三分,片刻后又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意,为娘对前朝政务也不关心,唯一在乎的,就是你的安危。你是娘的独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是想让我做个孤家寡人么?”
梁珩大惊失色,以为他娘皮囊里换了个人——竟然对他说出如此温情的话,令他不能不琢磨,是否还有别的含义,于是试探道:“孩儿即使失势,还有舅舅在,母亲何须担心?”
“你舅舅这个人也是,”太后冷笑,“竟敢同你玩这样大一盘棋,也不怕阴沟里翻了船。怎么,这刀光剑影的,倒叫他全须全尾地回了府?”
梁珩讷讷应声。
太后又是放了心,又是恨恨,打了一层薄粉似的面上涌现血色。她在暖阁中待了一会,冬风里吹乏的身子回了暖,自觉与儿子无话可说,静坐着实在僵硬,又嘱咐几句“舅舅出了大力,要论功行赏”,旋即起驾回了桂宫。
梁珩等了半天,本已打好腹稿,若是他娘责问起自己有无受伤,他就站起来跳一跳,展示一下,好得不能再好。结果是用不着。
他跟着也出了暖阁,信州追来披上一件熏得暖洋洋的披风。廊前林驻坐着擦他的木腿,沈育与王简之倚靠阑干,正聊着什么。
见他出来,林驻撮了声口哨,眉毛一扬:“小子玩儿火,挨阿娘骂了吧?要我说,天下做孩儿的都一个样,哪怕是尊贵的陛下,见了娘亲也得夹起尾巴。”
梁珩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不说了,凑到沈育身边,听他与王简之讨论起下狱的人众。王简之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屠尽宦狗爪牙,他本家大家长王遐冤死,因此与三宦结仇,这次一箭射死了牛仕达,又砍下童方脑袋,可谓是快意非常。
“痛快!”王简之木着脸说,“还差一个仇致远,不知道怎么判,依我看,千刀万剐最好,届时你我各有三百刀,再让与他有仇的人一人一刀,才叫解恨。”
他那张面具般缺少表情的脸上隐约浮现出疯狂的神情。
沈育听着他说话,一手将梁珩从冰冷的飞石路拎到暖和的柚木走廊里,说:“你还忘了一个人。”
“谁?”
“单官啊。”林驻插嘴。
众人为之一凛。人人目光都聚集在望都城,等待宣布三宦罪状,而偏僻的角落里,汝阳的万户侯仿佛被遗忘,悄无声息躲在这场风波的阴影中。
蠡吾县,虽则是一个县,规格却半点不小,良田百亩、湖泊池塘、楼阁连廊,那建造得犹如宫苑园林的府邸,就是本地最显赫的侯爷,单官的府邸。
单府门前一条两车并行的康庄大道,夏天榆柳成荫,秋天全数推倒换上梧桐红枫,四季皆气派豪奢。寻常日子里,县民是不敢“侵占”此条大道,以免遭到家仆驱赶打骂,但今日气氛不同以往。今日夹起尾巴做人的是单府。
宅门大敞,家仆匆匆运出一只接一只的箱子,搬上板车。
“动作快!不要磨蹭!”为首的不停催促。
街道上已有一支队伍,等待起行。为首一辆牛车,四面垂帘,没有标识族徽,低调又朴素,然而围观的县民都知道里面就是单侯爷——王城传来阉党造反伏诛的消息,侯爷要连夜跑路啦!
逃跑前顺便捎带上半辈子积累下来的财富,装了四五辆车,眼看是积钱如山高,还在往外搬。
家臣骑马踱到牛车旁,低声道:“侯爷,差不多得了,再不走就走不脱了!”
帘布后传出呕痰的咳嗽。
家臣扬手一招,下令出发:“走!”
“呸!”路边吐来口水。
“善恶到头终有报!单狗死期已至!”
那壮硕的家臣手持双锏,怒目而视,却见人群熙熙攘攘俱是痛恨的神色,竟分辨不出究竟是谁在说话。
这些蝼蚁,怎敢对侯爷出言不逊?须知万户侯一抬脚,就能轻轻松松碾死他们。
“走罢。”牛车虚弱地吩咐。
家臣愤愤不平收了双锏,车队开拔。唾弃声接连响起,再不快点离开,就要被口水淹没了。
汝阳的守备军没有任何动静,仿佛王都的火尚未烧到蠡吾——这只是个错觉,真相是,单官积威尚在。车队沿着田埂离开县城,北上往嶂山去。嶂山是一方土地神,山高林深,既给隐士创造家园,也为逃犯提供庇护。
彼间什么样的人都有,是以家臣建议侯爷暂时到深山老林躲避风头,时机一过,再携带千金万银,改头换面重出江湖,又是一条好汉。
至于以侯爷的年纪,还能不能等到这一天,那就难说了。身家富可敌国,主人一死,只得都分给侍奉的众仆从,就为这,单官逃命的队伍都不至于太寒酸,丧家犬们闻着味儿都来等着分一杯羹。
单光义一死,家族后辈里还剩下一个单光全,跟随单侯爷。此刻骑了一匹灰鬃马,行走在队伍末端,看守着他即将继承的财产。
道旁枯藤老树,栖鸦似叶,残枝如狰狞鬼手,作势欲抓。
单光全欲与家臣套近乎,催马上前。此人乃是单官身边一员猛将,策使双锏,力大无穷,自号嶂山怪客,是单官三催四请从深林里请出来保护自己的世外高手。可想而知有他在,别人甭想动财产的歪脑筋,不过,若是与他联手分成,那又另当别论了。
于是单光全明目张胆,撬起了亲叔叔的墙角。
“先生,这以后就是我管文事,您管武事,咱俩认识一下,合作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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