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均搞不懂沈育为何要来此地,生人总该有些忌讳。义塚埋葬的魂,不会有人前来扫墓祭拜,处处显得荒芜寂寥。守陵人从林中小屋出来,远远看着他们。
“难道你还想找到花魁娘子的坟丘?”宋均玩笑道,旋即发现说不准沈育还真有这个打算。
只是不能进园,两人便登临山丘,俯瞰陵园面貌,充满坑洼仿佛原野上一道无人问津的伤疤。北风盘踞在此地尤为阴寒。纵目远眺,沈育发现了一处异样,指给宋均看,遍野凄清处,唯有一树之春,枝头绽放千朵万朵,斑斓五彩。
“好个凌寒独自开!”宋均待要赞叹,忽又觉得不对——什么树能开出五色的花?岂非神异?细细观之,无数纷杂的色彩附在树枝,随风飘摇起舞,不似花朵,倒像彩绳。
树下孤坟,树上千绳,摇曳生姿,发出低回的絮语,碎碎念念道不尽被遗忘抛弃的岁月。
第96章 假作真
西市书肆,伙计忙着将最后卖不出去的书卷封箱,预备运回老板家中,余光见到店门进来客人,头也不抬道:“收摊啦,买书请去别处。”
那人道:“找江老板。”
伙计一看那人,瘦瘦高高,一身织锦,腰间掖一块玉佩,从容俊逸,便替他进库房喊了一声。
江枳灰头土脸地钻出布帘。
“沈贤侄,今日怎么得空?”
“晚辈到府上拜访,听说江大人来了书肆。”
“请坐,”江枳以布巾扫净书箱上灰尘,“敝店已经另租他人,趁着年节把库房清理出来,年后就要改头换面了。贤侄这时前来拜访,不会是想搭把手罢?”
沈育道:“我有一个疑惑请教江先生。您之前私下与我说的,当年诛韩案中隐身的第四人,是当今国舅爷,丞相段博腴么?”
江枳回头一看,伙计提了水桶钻进库房去洒扫了,便换了一种语气朝沈育道:“怎么?沈大人,怎么明显的事,你现在才想明白?”
沈育目光低垂,片刻后苦笑着摇摇头:“先生说的对,这样明显的事不必再多问。晚辈此来是为了另一件事。请您掌眼,可识得此物?”他从袖里取出一片竹篾,散发一股冷清的香灰气,如同在寺庙或宗祠受人供奉,历经风吹日晒,显现斑斓的泪痕,末端系有一条细绳,仿佛茜草染就的红。
竹篾的各种瘢痕之下,镌刻线条,组成一个字,江枳的目光落在那字之上,陷入了回忆。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夜晚的解绫馆是望都城富贵云集之地。与入夜就漆黑一片的章仪宫相较,可谓富丽堂皇。邓飏跟着梁珩修宗谱吃尽了苦头,依靠出卖兄弟,换得一天假,回家补觉去了,而梁珩则来到解绫馆,预备兴师问罪——出宫前是这样想的,目下被衣香酒气勾起了馋虫,说不得一会儿他也要喝上一顿。
梁珩是贵客中的贵客,少年时就常来,侍女们见到他都有了默契,带他径直上楼去。
经过一处屏门,忽然听见熟悉的人语:“……我去问问。”
梁珩停下脚步,那人转出来,四目相对皆是意外。
“哦……”梁珩提步就走,“不打扰了。”
“等等!”段延陵本要抓他的手,中途一犹豫,改为两指叼住梁珩的袖子。
梁珩本不欲给他脸,然还是忍了,段延陵毕竟不同于别人。
“怎么一个人来?”段延陵道,“信州呢?没有带上侍卫?现在和以往不一样了,还是少来这种地方为好。”
梁珩奇怪道:“哦?你考虑得周到,把阁卫都叫来看门好了。”
段延陵当即一副隐忍的神色,好像他有多么了不得的苦衷。着实令梁珩不解,该他当值不当值,该要护驾不护驾,连这罪过都给他一笔勾销,别说贬官罚俸,连闭门思过都不曾,段延陵还有何冤屈?
“你忘了奇峰山的刺客了?”段延陵声音极轻微。一页衣袖仿佛连结两端的脉搏,清晰地传递出段延陵手上的颤抖。
梁珩语气冷下来:“不劳卿费心了,自有人迎接我。”
沈育从回廊尽头走来,身边跟着一位乐伎,应是宴饮毕待归家,见到梁珩与段延陵,也并未如何惊讶。此二人气氛僵持不下,沈育是何等有眼色,便向梁珩道:“久等了。段大人,我们这就告辞了。”
两人并肩下楼去。
段延陵化作木雕一般纹丝不动。接着两人从屏门后显露身影,一女人道:“那是新晋司直,沈育沈大人么?他近日常来赏脸。”
另一男人道:“年轻有为,模样又俊俏,想必你馆中的女人们都喜欢这样的。”
正是段博腴,与上回收留段延陵养伤的馆主夫人。
夫人笑问乐伎道:“沈大人接连点你侍奉,都同你说些什么?”
奇怪的是,乐伎不再如前几次般受宠若惊,反有些忌惮似的,只不住拿眼瞥段博腴。夫人嗔道:“乱看什么,平时教你的仪态都吃了么?有什么便说什么,胆敢隐瞒,就滚出解绫馆吧。”
乐伎支支吾吾道:“他……他突然问起了梅娘的事……还说……去过楼上的隔间。那房间可以听到馆中上下的交谈声,他问奴婢平时都有什么人进去……”
夫人和段延陵的脸都刷然苍白。
段博腴问:“谁带他去的?”
夫人颤声道:“妾身不知道……”
段延陵低沉道:“是我。”
他的脸旋即就被段博腴一掌抽得扭曲了。夫人两手将惊叫闷在嘴里。
“谁在馆中谈论梅,被他听见了?”段博腴又问。
这下没有人说话,俱都在段博腴无声的怒火下战战兢兢。
夜市灯火璀璨,花灯连缀在行人四周,或在灯纱,或在悬挂的竹签上书写灯谜。游人纷纷驻足,情绪高昂,节日氛围浓厚。
梁珩道:“过节都晓得要团圆,只有你往花楼跑。你去哪儿做什么?”
沈育递给他一支拴着彩绳的竹篾,借着花灯光晕辨认,上面一个不甚清晰的“梅”字。
“这支签是我在城外义塚寻到的。”
梁珩本要接过细看,一听来由,顿觉晦气,手收了回去,沈育也不介意,继续说:“解绫馆的妓子,生前无论何等光鲜,身后都敛尸荒郊。这枚签属于一个名叫‘梅’的女人,解绫馆仍记得她的人,有时去祭拜,就在坟头树上系挂彩绳。”
梁珩悻悻道:“你还挺多情。”
“这个女人已经死去很多年,见过她曾经风光的人,都步入中年。我拿这签去问过江左监,他已记不清梅的容貌,但佳人艳冠望都,是谁也忘不了的,梅在花街里的名气,好比于韩英在朝堂的声望。梅就是韩英在解绫馆力捧的妓子。”
走马灯投下的画影车轮似地转过二人脚边。
“花街女人不能生孩子,生下来父亲不认,自己也教养不起。遑论十月怀胎,消磨了多少精力。但梅有一个孩子,没人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来的,他就像个透明人在解绫馆里长大,因是个逃生子而没法入籍,不能读书、做工、务农、从商,在馆里做龟公做到十五六岁。他实在太默默无闻了,即使出入解绫馆的客人,也是过目就忘记此人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梅找到了恩客韩英,向韩英恳求赐她儿子一个平民的户籍。彼时韩英乃是司隶校尉,有个做光禄卿的父亲,和做太后的姐姐,他的权势可说遮蔽了望都的日月。逃生子就这样脱离了花街柳巷,成为王城一户世代务农人家的儿子。
梅的面子还让他进入了韩英的府邸,做了个小小的吏员。韩英非常照顾他,送他念书,给他机会出头,渐渐地此人成长起来,成为韩英的心腹之一。依附韩阀这棵大树,可以荣华一生,寻常人到此地步或就心满意足。但他非同寻常,并且极具前瞻力,即使背靠大树好乘凉,也要一棵遮天蔽日的巨树,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地方有这样的实力,那就是章仪宫金銮殿。他跟随韩英出入禁宫,花街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领,让他看出了皇帝对韩阀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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