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烟柳,丘池石滩,花雉绿凫,美轮美奂。
皇帝与丞相是什么样的人,三权阉又是什么样的人,沈育都曾有过设想,唯独没有想过段后是什么样的人。段延陵显然比他们晚了一步,凉亭中,作简便打扮的皇后正喂鱼,身边一二侍女,为她持扇端茶。
一看只皇后一人在,梁珩又如在凤阙台上一般打起了退堂鼓。
“要不先等等吧?”
沈育不明所以:“为什么?”
梁珩欲言又止,看了沈育两眼:“你……你想去吗?那我带你见见我母亲。”语气宛如破釜沉舟。
靴头甫踏上凉亭,前一刻还在欣赏红鲤的皇后转过身:“怎么路上耽搁这半天?”
她的嗓音犹如风吹铃铎,藏着一点似是而非的急切。
梁珩愣住:“…………”
他竟不知说些什么来回应母亲的期待。
段皇后容颜俏丽,体态纤细轻盈,与梁珩母子肖似。她接过侍女递来的锦帕净手,也不叫梁珩坐下,眉毛压下来。
“你怎的进宫了?”
“儿子来探望父皇与母后,”梁珩还在为得了母亲一句埋怨而受宠若惊,“这位是沈少师的公子,沈育,教儿子念书来的。”
“你还会念书?”段皇后笑起来,和沈育平日里嘲讽梁珩一个模样的笑。
梁珩赧然,心情却好起来,从怀里摸出被他捂了一路的《为孝论》,展示给段皇后看:“儿子还做了功课……”
段后哎呀一声:“什么味儿?”
梁珩与沈育相顾茫然。
凉亭里只有清风送爽、燃香阵阵、皇后的熏衣与侍女的胭脂。
沈育凑近一点,顺着段后目光看见梁珩的文章边角上几个汗手印。梁珩也看见了,顿时尴尬无比。这是他在凤阙台为皇帝念文章时,因为紧张汗湿了手。
“只是你瞌睡流的口水还是吃东西沾的油脂?”段后嘲弄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说你怎么就突然能读书了。”
梁珩求救似地望向沈育。
天底下竟还有不知怎么向亲娘辩解撒娇的儿子。
沈育替他解释:“殿下做功课很是认真,只有焚膏继晷,不曾白日瞌睡。”
“是吗。”段后并不在意。
段延陵终于姗姗来迟。浑如天降救兵,梁珩松了口气,段后的眉毛也重新扬起来。
“上哪儿撒欢去了?这样慢吞吞。”段后对谁都是看你小子不像正经人的语气。
段延陵面对姑姑,比梁珩面对母亲更亲近放肆:“我见宫里养了只新来的白鸟,漂亮得很,就逗了会儿。”
“没见识,”段后嘲笑道,“那是外族送来的珍禽,唤作花冠雀,什么白鸟黑鸟。”
段延陵便陪笑:“侄儿读书少,哪里知道这许多。”
“你俩都是,”段后指指段延陵与梁珩,对跟着段延陵过来的另一人笑道,“幸好没叫延祐学坏了。”
段延陵身边的人是他二弟,段相的小儿子,名叫段延祐。长得却与段相、哥哥都不大像,体魄雄健,身材高大,五官硬朗英气。
沈育还是第一次见到丞相次子,去陈玉堂逮梁珩那天,满座都是贵胄纨绔,段延陵更是为首之人,段延祐却不在其间。
“太子殿下。”段延祐向梁珩行礼。奇也怪哉,哥哥和太子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弟弟却十分生疏。
他有一双浓眉大眼,目光如电,炯炯有神,梁珩给他注视得不太舒服,似乎也不大喜欢这个弟弟。
“跑这一身汗。”段后嫌这嫌那的毛病又犯了,嘱咐宫女拿来帕子给段家兄弟俩擦汗,又叫人坐近来欣赏她养的红鲤。
段延陵与梁珩都是拘不住的性子,当场溜了,剩下一个老实的段延祐陪皇后解闷聊天。
他俩要去瞧那只新来的白鸟,沈育只想翻白眼,就梁珩这得了耍子就撒腿的德行,无怪乎皇后也不太信任儿子能静下心念书。
白鸟确实漂亮,羽毛洁白胜雪,奈何水性太好,待在水塘荷叶下乘凉,不肯靠岸,段延陵要拿小石子将它砸出来,挨了梁珩一通骂。
“哟,要不说沈大才子书读得多人也聪明呢,”段延陵说,“咱俩搁这儿晒着,人家背靠大树好乘凉呢。”
段延陵对沈育敌意赛过天,约莫从沈育闯进他的宴席强带走梁珩那天就开始了。
“沈育,你来玩儿吗?”梁珩笑着叫他。
“咱俩不好吗?你瞅这儿哪儿还有第三个人的位置?”段延陵制止了他,揽着梁珩肩头领他上水廊去看鸟,梁珩最后远眺沈育一眼,便不再回头,俨然已将沈育忘记了。
俨然已将一切烦恼都忘记了。
沈育回到家,已暮色四合,险近闭市关坊。
沈矜冰了碗酸梅汤等他,初时还笑话他:“我儿子出息了,做老子的还没进宫见过皇帝呢。”等到听说沈育尚且没用饭,又忙叫人去准备吃的。
宋均也在等师弟。三人摆了张席案在院里,流萤在草间乱飞,宋均点了支香,驱走蚊虫。
沈育一边吃面,一边将白日见闻讲给二人听。
末了,宋均也很惊讶:“太子的待遇就只这样?”
“哼,”沈育冷笑,“那傻子自己尚无察觉。”
“可是皇帝……”宋均忧心忡忡,“素闻陛下隐疾缠身,不料脾气也十分古怪。听你说来,竟是仇致远等阉寺将陛下重重封锁深宫?”
“不得胡言。”沈矜及时制止。
文神皇帝即位之初,沈矜的年岁同沈育如今一般大,流言蜚语听的不少,当年的士人门生议论起朝政来,比起宋均、沈育等毛头小子只多不少。
“久病之人脾气泰半不好,”沈矜叹气,“何况陛下这等身世坎坷。”
先桓帝在位时,皇后娘家势大,偌大桂宫嫔御无几,子息薄弱。桓帝升遐,身后没有留下一个儿子。无奈之下,时任光禄卿的韩巍,也即皇后之父,从桓帝的几个兄弟族中选择下一任君王,挑来挑去,挑中了嶂山王梁不害的世子——梁敝子。
韩巍之子、皇后之兄,司隶校尉韩英,亲迎敝子于王城门,奉请入章仪宫正位。
敝子时年少,并不曾学过帝王之术,也无有母家势力。韩太后坐镇桂宫,父兄掌控朝堂,呼风唤雨炙手可热,新帝只是一具傀儡。
更有甚者,连自己的名字也无法掌握。
韩英以“敝子”难以威震四方,上表请皇帝易名。国朝讥二名,以二名为非礼,韩巍亲自为皇帝拟定一个“玹”字,更名“梁玹”。
“嶂山邑与汝阳郡仅一山之隔,汝阳人都听说过,嶂山王世子乃是因出生不顺,险些早夭,才取名敝子以期平安成长,”沈矜评价道,“韩巍此举无疑是将皇帝从头到脚都打造成韩家人的皇帝。”
第10章 入金秋
纵使韩家权倾一时,一朝山崩树倒,却来得如此轻而易举。
自古城狐不灼,社蜂不熏,越是靠近至高之皇权,越是地位稳固,托庇势大。譬如外戚之于臣属,又如宦臣之于外戚。
韩巍韩英父子手握王城北军,剑履上殿,与王平坐,煊赫至此却抵不过脑后一记闷棍。而趁其不备棍杀韩巍的功臣,只是新帝身边小小一黄门使,从前给韩巍提靴,头都不敢抬起来。
这个小黄门,后来升官至中常侍,再后来受封骑郎将,掌王城南军,正是仇致远。
按住韩巍手脚,协助仇致远的另外两个阉寺,一个封为车郎将,另一个为户郎将,成为后来的郎中三将。
一代摄政权臣,陨落于小小阉人之手,死得毫不体面,去得无声无息。令人唏嘘。
新帝至此得以亲政,然而韩家掌权时期勾结内外,布下囚困皇帝的天罗地网,仍然在梁玹心中留下深刻的阴影,使他不敢信任外臣乃至枕边内人,手中唯一能操纵的筹码,只有为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三个宦官。
这就是飞升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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