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宋均一开口,险些给沈育跪下,“小师弟,我对不起先生和师母,对不起大家……”
王简之一见是这情形,端着汤远远到外屋去。
沈育拉住他:“你跪我也没用。”
宋均瘫坐捂脸,从头到脚没有一口气是顺的,痛苦地说:“朝廷颁诏的使臣一到署衙,我就预感不妙。人到了生死关头,才知道真正放在心上的是什么。我家里还有双亲年老力衰,无论如何舍弃不下,本想着接了父母去亲戚家避难,我再回汝阳……已经是回天乏术……”
较之前几年,宋均也变了,他将房屋收拾得一丝不苟,却无心打理自己,颌冒青茬,脸色蜡黄,与从前那个清俊秀才比起,反倒像个为生活所折磨的苦力人,无怪乎王简之将他认成管事。
当年,最初下狱的只有沈矜一门一府,是学塾的生徒为营救老师,四处奔走,更有晏然写下“明达上听书”,有志之士纷纷署名请愿,结果成了地府的点名册,落到单官手里,挨个斩决。
书上有名者,黄泉之下,亦可落得个持身中正、问心无愧。而沈育甚至没来得及写下自己的名字。
宋均从案几屉中捧出一卷书简,解了编绳展开,长长一卷。
“你来信向董老求品藻册新卷,恰时我在汝阳,便跑一趟腿,抄了给你送来。现如今,有什么能帮忙的,尽管吩咐于我,在所不辞。”
沈育将布巾递给他,宋均接过,抹了把脸。
忽而又道:“你在广济寺为先生师母供了莲灯?”
沈育道:“你去过了么?”
宋均点头:“遇上和尚们撤灯,续了一年香油钱。”
师兄弟相顾冁然,千言万语全在这苦笑之中。
“先睡吧,”宋均道,“太晚了。”
章仪宫。
信州为梁珩放下床帐,待要离去,梁珩道:“大雨天,别在外廊值夜,早些去歇着。”
信州回头,有些不解。
“怕什么,”梁珩道,“阁卫守着呢,况且这么晚了,还有人要过来不成?今晚定能安稳。”
信州默然,兀自取了熏炉点上安神香,俨然要守夜的模样。
“我一人也睡得着,很久没有噩梦了。”
梁珩见劝他不动,打了个哈欠,转脸睡去,信州独自做着没人需要的事。
当夜无话。
殿前轮值换班在两天后,沈育入宫来,梁珩“久病初愈”,在天禄阁露脸,笑眯眯的不见太多愁色。
“仇致远没找你麻烦?”
“当然找了,”梁珩挑眉道,“他来的时候,丞相也来了,呈报各地涝情,人命关天刻不容缓。仇致远能有什么办法,表面功夫不做了么?只好退走,一退就再没来过。”
段博腴使得一式好推手。
梁珩又道:“你来的正好,待会儿丞相要带我去个地方,我猜,多半和三宦有关。你也一起去瞧瞧。王简之呢?他说要护驾,却从来不见人影。”
梁柱后露出半张脸:“在这。”
梁珩:“……好。”Y。U。X。I。
沈育道:“有一样东西,带给你。”
他将品藻册交给梁珩。国朝选士,以乡论秀士,升诸司徒,司徒论选士之秀者,而升诸学,司马则论学士之贤者,告于陛下,然后因其材而用之。
董贤的品藻册便是乡论秀士的著作,有了这一册,梁珩就能亲手提拔人才,正如先帝当年培养段博腴。
“太好了!”梁珩大喜过望,拉过沈育亲了一口。
王简之幽幽投来视线:天子内闱权色交易,果然肮脏!
“宋均送来的。”沈育道。
“啊,”梁珩想起来,“你师哥?该叫他一道入宫。”
“已走了,”沈育淡然道,“有事在身。”
信州领了丞相进阁,段博腴年近半百,每日却精神抖擞,气度沉雅,说不得去了解绫馆,要比他儿子更受女人欢迎。
段博腴所说的地方,就在章仪宫外西郊,站在宫城头就能望见,当下要动身。
“沈右都也跟着去?”
“去啊,”梁珩道,“还有王简之,怎么人又不见了?”
重檐上蝙蝠似地倒挂一人:“在这。”
梁珩:“……好。”
第79章 蓬莱苑
章仪宫有三大殿六林苑二池台,历代都有修缮扩建,到了梁玹父子二人手中,才闲置下来,梁玹是病秧子有心无力,梁珩则是对宫廷楼台兴致全无,是以也并不晓得蓬莱苑是个什么所在。
如段博腴介绍,蓬莱苑并不在章仪宫内,乃是城郊新建的宫苑,最初是作为离宫修建,迟迟数年未能竣工。
“那么是从哪一代开始的呢?”梁珩问。
段博腴回答:“是从先帝敕令督造开始的。”
梁珩非常意外。
他爹,一辈子活在怨怼与仇恨之中,画地为牢在凤阙台了此残生,想不到也曾有过大兴土木修建离宫的风雅事迹。
一行人登上复道,跨越半座宫城,来到西面墙垣的角楼。宫城西墙与城墙相连,外筑马面,凸出十步距离,可以下视护城壕、远眺西郊原野。
西郊即是蓬莱苑所在,然而众人俱陷入了沉默。
原因无它——目光所及之处,遍地荒凉,树林砍伐殆尽。掘地作池,又未引水,徒留坑洼,连日来积雨,形成泥潭沼泽。夯土基址东一座西一处,毫无规划,又是半途而废。
王简之语气不无嘲讽:“皇家园林?”
梁珩道:“我以为,舅舅说的是一处别致的避暑离宫。”
段博腴道:“如果陛下询问过少府卿,就知道,国库每年为修建蓬莱苑支出了多少金银。”
王简之道:“花了钱还做不好,效率真低。”
“王将军,”段博腴奇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梁珩一指城墙下,对王简之道:“请看,墙下杂草蔓生,去把野草除干净,再上来。”
此人一走,耳根终于清静。段相继续道:“花了钱做不好是一回事,根本不做又是另一回事。陛下您以为如何?”
梁珩半天不语,沈育问道:“丞相可知,督造这项工事的是哪位官员?”
段博腴微微一笑:“众所周知,修建园林,负责官员是园囿丞。仇千里获罪伏诛后,工事就落到了童方手中。”
想也知道是这几人。
梁珩沉声说:“舅舅的意思,朕知道了。”
城墙下,王简之扒了兵卒的外衣,拔了草根丢进衣服一裹,背着个包袱上得城头。
“种回去。”梁珩道。
王简之二话不说,又下城墙。
远处宫道走来一众人等,阵势比皇帝还盛,随从四五十,执炉握扇簇拥而来。
为首的恰是方才提起的童方。
郎中三将中,童方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牛仕达肥壮,仇致远阴鸷,童方却外表平平无奇,常常面带油滑笑容,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叫人记不住他出格之处。于是常隐身在三宦之中,若要人指认首恶者,则必不是他。
“陛下!哎,陛下!”童方急急走来,行了臣礼,“怎的到蓬莱苑来了?工事尚未完成……”
梁珩打断他道:“多久能完成?熬死了先帝,还要熬死朕吗?”
闻言,沈育看来一眼。
童方愕然,未想梁珩说话这么直白。
“陛下言重了,”童方抬头,将笑而不语的段博腴,与漠然侍立的沈育,各审视一番,道,“蓬莱苑工程浩大,非在朝夕,也不知是什么人这么心急,催着陛下来验收。这差事自落到臣手中,相关事宜都有明细账目可查,陛下若要追问,且容臣整理出一应文书,自当呈报。”
梁珩断然道:“整理文书,用不了多久,最迟明天,朕要见到你的交代。”
童方更诧异了。一则自从梁珩明堂守灵那晚,被他三人吓破了胆,说话从未如此硬气过,二则,蓬莱苑这派荒败模样,任谁都知道,明里暗里隐情不少,梁珩这么快就要结果,摆明了是严惩不贷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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