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珩道:“你为什么想要骨戒?”
“……”
“你知道骨戒象征着什么?”梁珩如梦初醒,恍然道,“你当然知道,仇致远在金殿上说过,不溶于骨戒的血,是不为梁皇室所承认的。新帝是梁玹的亲子,可梁玹未必是皇室正统。”
段延陵皱起眉,有点烦躁:“不要说那么多。”
梁珩仍继续道:“舅舅,不,丞相知道这件事么?”他紧盯着段延陵的表情,从小到大的熟悉令他立刻判断出来:“他不知道啊!所以让你来找骨戒?我猜,仇致远曝光一切的时候,他也是猝不及防,梁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件事对不对?!”
段延陵猛地直身而起,发冠触碰到车顶,发出一声震响。随队的阁卫及时策马到车旁询问,被他斥退,显见大家的警觉性都很高。
段延陵像是第一次认识梁珩,撕破脸皮后,这位“表弟”表现出了他从未见识过的机敏。他想梁珩原来不笨,难怪他爹拿梁珩当个可随意操纵的白痴,却反而吃了瘪。
“那我就更不能给你了,这枚筹码现在对我而言,岂非成了救命法宝?”梁珩无所畏惧地笑起来。
他曾经幻想,即便段博腴知道了先帝的身世,也会看在血脉至亲的份上,扶持他上位。想不到先帝打的也是同样的算盘。只是如今段博腴又寻找武帝骨戒,是为了毁尸灭迹以确保新帝无后顾之忧,还有预备做第二个韩阀……
段延陵面如寒冰,一把将梁珩掀翻,重新以黑布蒙眼、塞嘴。黑暗再次降临时,梁珩听见段延陵在耳边轻声说:“想太多不是好事,你以前不是知道这个道理么?你若不肯透露骨戒下落,便只好到望都去受罪了。”
第104章 妆奁匣
漫无边际的黑暗从眼前退去,两点珠似的烛光亮起。
一个声音悠悠吟道:“玉骨莹云腴。已知倾国无能比,除非天上有仙姝。”
梁珩想要坐起来,接着发现做不到,他的四肢仍无自由,重心不稳,歪歪扭扭栽倒在干草垫里。四面是湿冷的石壁,暗无天光,他知道这是哪里,曾经仇千里就关押在他对面的牢房,如今那里蜷缩着另一个人——信州。
信州似乎很受了些折腾,虽然皮肉无伤,却饿得鸡骨支床,憔悴难当。此时两手抓着牢门,哀戚地望着昔日的主上。
梁珩待要说话,嗓子却干渴得冒烟,开口即咳嗽个不停。
牢中吟诗的那人便知他醒转,影子转到门前,稀薄的火光攀上他面庞,段博腴微微笑道:“这是韩英赠予我母亲的批词,她是个目不识丁的妓/女,却妄想能教养出官人,取了这词里的一个字给儿子起名。我以前的名字叫做梅腴,后来改名换姓,也未能拿掉这个字,我想,断不至于是被这枷锁束缚住了,只是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也要祭奠亲娘一二罢。你以为呢?”
“……舅舅。”
段博腴道:“慎言。北寺狱中,可没有我家外甥。”
梁珩努力坐起,靠着寒凉的墙壁:“可你将她葬在城外三无园,有血有肉的人会这样对待亲娘?”
段博腴不以为忤:“她患上花柳病时,我已升任奏曹,身份不便去探望。丢弃她的,是解绫馆的女人们,馆楼被我一把火烧尽,算是为她平息了怨怼。”
正月里西市那一把火原来是段博腴放的。
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可惜段博腴已不是梁珩能随意发问的对象了,他只能自己开动脑筋——沈育刚查到一点线索,解绫馆就化为灰烬。无疑是段博腴为了隐瞒。
可他如今又自发将这一切向梁珩抖落,无非是梁珩已不在能威胁到他的高位之上了。
曾经被人穷追不舍的真相,由自己娓娓道出,段博腴似乎在这之中感受到尽在掌握的权威。
“现在想来,”梁珩艰难道,“从你口中说出的一切,都自有一番别的意味。那时你常对我说,唯有读来的书是自己的,别的谁也拿不去。”
“难道说的不对?你身陷囹圄,身无长物,恐怕唯有曾经在沈矜座下念书的日子,仍历历在目。”
他轻快的言语在牢房里回荡,如同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界。
“那是韩英曾用以教诲我的话。”段博腴道。
沈育猜对了,梁珩心想,段博腴果然是隐藏在韩英府中的那名刽子手。韩英爱他母亲,爱屋及乌,给予了他崭新的身份与崭露头角的机会,段博腴报答韩英的则是乱刀砍死。
段博腴似乎很能懂得梁珩的想法,摇头道:“你真是个过于天真的人。韩英当年视我同蝼蚁,人面对比自己弱小百倍的生命,反而不急于碾死,而乐于观察他在泥泞中挣扎,食用他的痛苦。”
他冷笑一声。
梁珩麻木地明白过来,韩英当年这样看待段博腴,段博腴便也是这样看待自己。
“先帝绶我以金印紫带,予我宰相之位,同时又重用了那三个太监……”
段博腴今日尤其有倾诉的欲望,或许只是他进入正题前的铺垫,无论如何,梁珩决定听他说完,反正他在牢狱之中,只对这点微不足道的事还保有决定权
“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就是为了和阉人共执牛耳么?我绞尽脑汁,”段博腴苦恼地说,“把妹妹献给先帝,可他好像对女人也无甚兴趣,既不育子亦不纳妃。再后来有了延祐,嫡长子立为储君乃是国本,先帝却反似更加苦恼,郁郁寡欢。直到你的出生……”
“我到底是谁?”梁珩问。
“你只是凑巧出生在禁中,一个不幸的婴儿。有了你,先帝便将他金蝉脱壳的计划对我和盘托出。他欲与宦官斗力,却怕伤及后嗣,预备立一伪君在台前。那时我一想到,先帝将国之储君托付于自己,将来我就是辅政大臣,兴奋之余,未及多想便附和。如今看来真是漏洞百出……”
段博腴道:“他做这个计划,是因为害怕啊!他害怕什么?世上竟有堂堂帝王畏惧区区阉人者?——仇致远的那枚武帝骨戒,在你手里么?”
梁珩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段相素来温和的伪装出现裂痕,眼中放射出野火似的渴望。
“他惧怕武帝骨戒否定他与延祐,便将你推到前面,纵使骨戒当堂证明你是假的,那又如何,你本就是假的,而延祐顺势便可取而代之,将你与阉党一网打尽。此一石二鸟也。”
“可惜,被你捷足先登,窃取了骨戒。这是唯一的疏漏,”段博腴道,“延陵已搜过你身,不见骨戒。想必是被你藏起来了。若你是个聪明人,当知道交给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交给你,让你效仿仇致远,拿去胁迫段延祐吗?”
段博腴目光微凝。
“你今天同我说这么多,不就是向我展示你那滔天的权力欲,好让我相信,将骨戒交给你,会让段延祐不好受,”梁珩低声道,“可是丞相,你太聪明了,也太懂得如何欺骗别人,我如何能确定,你不会彻底销毁骨戒,保住你的外甥,也保住自己辅政外戚的地位……”
“我不会将骨戒交给你的,”梁珩狼狈地缩在牢房角落,抬头望向“舅舅”熟悉的面孔,“因为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
段博腴沉默半晌,道:“既然如此,你不愿告诉我,本相只好去问沈育了。”
他走了,足音熄灭在阴冷的走道里。梁珩失去最后的力气,他在这充满血腥与死寂的北寺狱中闭上双目,试图回忆自己作为棋子的人生最初的记忆里,是否留下过亲生父母的痕迹,当然那是徒劳的。
耳边响起抽泣似的喘息,他分不出来是信州亦或是自己。
二月初八,春分,忌动土、拆屋。
新帝荣登大宝,做的第一件事,是将原东宫所在拆毁。卸毕大殿的梁柱,又挖出庭院的古树假山石,那架势大约是要将东宫彻底夷为平地。有好事百姓围观,可得一二片宫殿的砖瓦,回去垫灶台,也有富人掏钱购买青宫家具,以讨个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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