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儿,沈育始终默不作声,只待皇帝先开口。梁珩只得问:“你刚才去了哪里?”
“去与台卫见过。”
一句之后又不说了。
梁珩憋了半天,问:“你,你说信州是仇致远的人,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从没跟我提过?”
信州站在梁珩身后,收敛声息像块屏风。自从剪了舌头,他已习惯沉默面对任何情况,哪怕当面被议论。
沈育看了梁珩一眼,正当梁珩以为他要说出“我以为你知道”或者“我忘记了”这样的话为自己辩解时,他却说:“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又何止这一件。”
梁珩:“……”
“当年还在储宫陪你念书的时候,”沈育垂下眼,像忽然对面前漆几的花纹有了兴趣,“曾见到信州从仇府出来。”
“还有什么事?”梁珩尖着声音问。
“崔显与谢览是被储宫的太监设计赶走的,马贺则是被和你相好的纨绔找人打跑的,因为你念书就顾不上吃喝玩乐。”
梁珩琢磨一会儿,才想起来,崔显、谢览与马贺是谁。
沈育又道:“我和我爹到王城大半个月,不受召见,只好自去储宫找你。那时你正在陈玉堂吃宴,小黄门给我爹倒了一杯茶,茶里有一口痰,我瞧见了,我爹没瞧见……”
呲啦一声,梁珩的指甲在几案上留下一道痕。
“我爹没喝,差点被你喝了,给那小黄门吓得不轻。”
梁珩声音变轻了:“还有呢?”
“还有在解绫馆暗室里听壁脚那一回。仇千里与人私下会见,段延陵听出了来人的声音,却不敢告诉你。”
“……我记得,他说他想不起来了。”
“他不是想不起来,”沈育说,“他觉得你会害怕,如果你知道那人是手握两万守备军的始兴太守徐酬。显然你也做不了什么,徒增烦恼又有何益?”
梁珩不再问了。
他忽然克制不住地开始发抖,伸手去拿茶杯,茶水洒了出来。为了不让沈育以为他发抖是缘于害怕,他将茶杯远远摔了出去,大殿中央四分五裂。
我不会害怕,他想,但我会生气的啊。
梁珩面无表情,又抓了笔洗掷出去,摔个稀烂,将几案堆的简书木牍全扫到地上。
碎瓷沐浴在斜照里,晶莹剔透。沈育皱起眉。
信州却早已习以为常,镇定地收拾一地狼藉,袖子包住手去捡瓷片。
沈育陪梁珩一言不发地坐着。日光缓慢偏移。他想到刚才匆忙,还没与台卫说上话,便向梁珩告退。
梁珩没有反应,沈育于是走了。
信州兜着碎瓷出去处理了,回来跪在梁珩身边。
铜炉的烟气从橙红褪为灰紫,黄昏降临。梁珩伸手将滚烫的铜炉推倒,香灰洒一地,惨淡的颜色。
第56章 明堂位
三更灯火明,梁珩枯坐到夜半,才惊醒道:“他走了?”
身边只有信州陪着,信州知道他说的是谁,点了点头。而梁珩并不看他,好像虽然提了问题,心中却早已有答案。
人总是来了又走,留下来等他的实在很少。
“崔先生……”梁珩自言自语,“我都快记不起他长什么样了,谢先生,似乎是个美男子,但也没什么印象。至于马贺先生,好像都没听过他讲学,到望都城没几天就告辞了。”
“不是他今天提起,我也许就抛之脑后了,”梁珩看眼外面天色,“该歇息了?”
信州扶着他起来,久坐腿麻,梁珩慢腾腾挪到寝殿。
高榻三面围屏,绘制名山大川、文臣武将,轩辕镜明晃晃高悬头顶。梁珩躺下,看见铜镜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想到他的父亲也曾躺在同一张床上,看着同一面轩辕镜里映出面容。
而父亲的面容又会是什么模样?
难道从前自己当真过得如此糊涂?身边发生的事,经过的人,一样不曾留意?
他都忘记了什么?梁珩慢慢蜷起来,抱住脑袋,回忆沈育来到自己身边以前的事、他来了以后的事、他离开以后的事……
沈氏伏诛后,太子的禁足令免除,巡逻储宫的卫队一夜之间撤走。然而梁珩其时了无生趣,足不出户,有天连轸急忙忙赶来请他帮忙,进宫相救父亲连璧。
太尉连铁郎为沈矜仗义执言,挨了杖刑,自那以后一直在家养病,孰料病中听闻沈矜满门受戮,急怒攻心,硬生生爬起来又往章仪宫去。
“他还能做什么呀?人死不能复生,总不能上殿大骂一通,不是又得犯颜挨罚?殿下,您替我去瞧一瞧,可千万别让我爹鸡蛋碰石头,撞个粉身碎骨!若是陛下动怒,求您为他说说情!”
连轸是真傻,他以为梁珩说话有什么分量?可他也是真没办法了。
梁珩到得金銮殿外时,郎中三将竟都在场。牛仕达壮得像一堵墙,挡在梁珩前面。
“殿下止步,陛下正与太尉议事。”
“我知道,你去通报一声。”
仇致远眯起眼睛微笑:“殿下稍安勿躁,很快了。”
那天还有什么不同?梁珩记起来,那天风很大,拾级而上,金銮殿外阵阵呼啸,吹打得众人衣襟乱飞、披发扑面。像沈矜离开望都城的时候,妖风吹起下裳,沈育为他爹压平,梁珩在城墙看得清楚。
仇致远话音未落,金銮殿的门就开了,两位殿中武士夹住连璧两胁拖将出来。连璧发冠歪斜,白发糊了满面,风拍得他睁不开眼。
“怎么了!”梁珩忙问。
仇致远接过他的话:“怎么了?”
武士道:“陛下有令,太尉连璧金殿喧哗、出言不逊,杖责三十。”
梁珩眼前一黑。连璧年纪大了,上一次杖刑旧伤还在,又加三十,当真是不死也残。再看仇、牛、童三人,全然不当回事,挥挥手就叫人带走。
“等等!站住!”梁珩大叫。
“吾儿。”
沉郁的声音从金殿中传出,犹如一座五指神山,死死压住梁珩。
连璧仍在台阶下挣扎高呼:“史官志之!仁成九年,皇帝杀无罪郡守矜、太尉璧也!”
童方简直听不得:“带走带走!”
皇帝拖着病体缓缓走出金殿,日头仿佛要在他久不见光的苍白面容上灼烧出洞。他阴沉而深不见底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冷冰冰的,让梁珩感到父亲像一个行将消散的幽魂。
连璧愤怒的宣言落进皇帝耳中,梁玹淡淡一笑。昔年孤苦无依的嶂山王世子梁敝已消失无影踪,站在这里的是国朝至高权力者,帝座赋予这个夙婴疾病的人以超出肉体凡胎的威严与傲气。
史书不会留下连璧的只言片语,史官为皇家撰书。
飙风吹衣走,是年沈公诛,比期年连公殁。
“吾儿,”深沉无光的金殿腹地,梁玹歪在雕镂精致的凭几,唇边一颗短命痣,屏退左右,只留下儿子,“今日来所为何事?”
梁珩诺诺说不出话。
“看你父皇还有几日可活?”
寻常久病无医的人,都有很多口忌,梁玹倒是丝毫不介意。
“且等着罢,没几天了。”
梁珩干巴巴道:“请您放宽心,世上哪有治不好的病,只有不会治的大夫。大不了放榜广招天下名医……”
梁玹一哂。
静得片刻,梁珩终于明白,他父亲非是自怨自艾,而是确然已接受不久于人世的事实了。
梁玹咳嗽一声,道:“你父年二十离开生身父母,来到这举目无亲的天下之中,若无根浮萍,漂零着也就过了又一个二十年。唯生下一个你,是至亲血脉相连。珩儿,你父不久将去了,留你一个人,又如我当年一般孤苦,你待要怎么办?”
梁玹几时同自己说过这么长一句话,梁珩听得愣怔,竟忘了回答。
梁玹冷哼一声:“世人多半不可信,居高位当寡情,为帝者受人挟制,免不了伏尸百万、血流漂橹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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