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你想不开,”沈育白眼道,“你可把我爹气死了,都怀疑起自己的教育之道。那是我爹叫你自己面壁,没打算告诉你爹娘,不然,你现在就不是半夜看星星,而是半夜跪祠堂了。”
穆济河鼻腔里哼一声。
沈育还能不知道他的脾气?这人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治不了他。沈育和他并肩躺在斜顶,看同一片星空。若要眺望瞻远,自有城墙观楼,人登临高楼如鹤立鸡群,顿时豪气干云,看尽沱河嶂山,看到北边原野,然而终究有尽时。就地躺倒在平房屋顶,星河却广袤无垠,海阔天高,往往在穆济河这样的人手中,因为他什么都不要,所以想做什么都能做。
若说穆济河的理想,大概是效仿他的武学师父,做个浪迹天涯的游侠。
“真打算老实面壁?”
穆济河道:“不然呢?没人要我了。”
沈育乐了:“挺好,浪子回头金不换。”
穆济河听出他的嘲笑,吐了草秆,无奈道:“我师父回来了,住在广济寺,正好这几天不能去书院,我跟师父修行去。”
游侠四海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得连姓名都没有。沈育与穆济河都只知他姓度,或许度也不是真姓,出了汝阳郡,可能又姓张、姓王。唯一确定的是,剑术实在高明,仗剑走天涯,千里不留行。
穆济河坐起来,拍拍衣灰:“老子明天就进庙里去了,有话现在说,说完快滚,老子要睡觉。”
沈育道:“你不要晏然了?”
“是他不要我,”穆济河说,“他说的对,我的名字里是水,他的名字里是火,从来水火不能相容。”
鞋底擦过瓦片,潇洒落地,轻得狸猫似的,穆济河果然进屋睡觉了,门窗一关。沈育在他家屋顶上摇摇头。
穆济河没有再出现在众人眼前。沈矜知道儿子私下定会偷偷探望,问起情况,沈育答:“在家面壁,人都瘦了二两肉。”
沈矜点点头走了,此事宋均还不知道,问:“济河在面壁?”
沈育道:“在广济寺出家。”
宋均:“?”
署衙一下就寂寞起来,穆济河与晏然都不来了。晏然在书院,整日郁郁不乐,好在换季就是抑郁的时节,大家话都变少了,不是愁苦于乱飞的杨絮,就是没带伞被突如其来的骤雨堵得心浮气躁,因而也不显得他异常。
周纡也很郁闷,比之晏然,甚至不遑多让。
署衙打完杂的午后,宋均到沈育的小屋子里,给他带来一碟炒花生,两人剥着吃。宋均道:“听说,盈盈姑娘家里又寻到一门亲事,周纡要打水漂了。”
这家人速度也是够快的,盈盈模样生得小家碧玉、温婉可人,正值妙龄,求亲的人踏破门槛,只怕拿不出像样聘礼的周纡,到头来还是落空了。
沈育道:“可他俩有情啊。”
宋均嗑花生道:“你年纪小,不懂。她母亲不是骂周纡是穷秀才么,听说提亲的人不是富户,就是官家,显而易见,是希望女儿仰仗姿色,嫁到好人家去。生儿子的人家,就希望儿子读书当官,出人头地,生女儿的家,自然是希望女儿高嫁,入侯门王府。”
宋均也是家里的希望,沈育则不太计较这些,沈家人并没有追求功名利禄的传统,当下唏嘘不已。
周纡也知道了,显然是盈盈亲口告诉他的。这日散了学,几个同他交好的,都在书院里陪他,晏然、沈育、宋均、陈恢、廉范,个个深表同情。
原本周纡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心知爱情注定无疾而终,哭诉只要盈盈幸福就好。他实在是受不了了,女方的姻缘是接连不断,让他望而却步。结果被陈恢揪着耳朵骂他懦夫,一会儿要人家姑娘相信自己,一会儿又遇着绊脚石就轻言放弃。
正说着,书院外一阵车轱辘碾过石板的动静,周纡噌地站起:“回来了!”说着跑出门,巷里咸鱼的腥涩气味飘荡。
收市回坊,鱼贩高高兴兴推着板车,车上是卖空的咸鱼篓子,还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女儿。
周纡跑出书院门口,盈盈立马跳下车。
“站着!不许去!”鱼贩妻呵斥,“都是要出嫁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阿娘说的不算数,我要嫁的人,我自己说了才算。”
好友们挤在门后围观。“天呐,”陈恢说,“周纡真是造孽啊。”
然而婚事很快就朝着板上钉钉的方向发展下去,对方送来钱币为礼,依礼制,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聘妻虽具礼物,不过是一种形式,买妾是真给的身价。某种程度上,收了钱币,与将女儿卖去男方家也区别不大。
男方家人前脚刚走,后脚那姑娘自作主张,将钱帛一股脑扔出家门,众邻居皆为她所震撼。
次日周纡来上课,看到巷子里一地无人敢捡的钱币布帛,那象征着求纳盈盈的人家非常富有,以致他整天都失魂落魄。
“私奔吧。”陈恢说。
“不可不可,”周纡犹犹豫豫,“于理不合。再说,怎么好让盈盈和家里决裂……”
又过几日,鱼贩家挂起灯笼红绸子。
周纡大哭一场,找到陈恢:“你说,私奔可以去哪里?”
众人翻墙到书院隔壁,荒废的小院子里去,躲起来给周纡出私奔的注意。
晏然想起上次沈育将丁蔻送出城:“嶂山那位董先生家里还能收留两个吗?”
沈育道:“你要让他收留两个私奔的小情人?那我爹知道了,不得打断我的腿?”
宋均担忧道:“我觉得不太合适吧。亲情浓于血,怎么能违背父母的意志。”
廉范:“我觉得根本就不行!你们在想什么?私奔是要浸猪笼的!隔壁崔家书院的崔季,他家大哥,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当年离家出走,让父母多么痛苦!”
沈育纠正道:“不是离家出走,是遵照崔老先生的嘱咐,赶赴王城求取功名,结果与家里断了联系。”
“那不就是趁机离家出走?”廉范面无表情。
沈育:“…………”
论起做坏事,还是陈恢最有经验。
“你和她约好,哪一天到哪里相见,最好分头出城,这样她父母也不会起疑。到时候城外相会,自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周纡听得沉默一阵,张张嘴,又没话说。
陈恢冷酷道:“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你的家人、朋友、学业,和你的盈盈,自己选一个吧。”
人生许多痛苦都来源于选择,做选择时的两难,与选择后的懊悔。周纡一直没有告诉朋友们他的选择,但纳妾的红轿子一路抬进安井坊的那天,周纡没有来书院。
鱼贩家点了炮竹,噼里啪啦,吸引来无数恭喜。夫妇俩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喜气洋洋的,进屋接女儿。媒婆等在门口,半天后,三人都是一派慌张。
对面接亲,闹得书院学生们也无心听学,纷纷凑热闹。陈恢叹了口气,挠挠头,廉范冷眼旁观,因为周纡的决定触忤了他的原则。
这时已日头高悬,若是清晨天不亮就出城,眼下只怕两人已双宿双飞。
鱼贩妻瞥见书院,脸色便不大好,走来好像要问。忽然巷口噔噔噔脚步飞奔,只见是周纡背负个大行囊,大汗淋漓,白着一张脸,见了停着的红轿子,就去掀轿帘。轿夫不让,他就一屁股坐地大哭:“盈盈!你为什么允了我,又去嫁别人!是我对不住你!你留我一个人在郊外等,等一辈子我也愿意,只要你还来!你不要坐了别人的花轿!”
鱼贩妻上去就啐一口:“又是你这穷秀才!来这哭丧做什么!我家盈盈呢?”
“盈盈……盈盈不是要嫁人么?!”
一时间两人干瞪眼。
不知是谁大叫一声。紧接着此起彼伏的惊呼。
一匹马脱缰纵入小巷里,石板路上开出一串马蹄形的血花。
那马得得得走到巷子尽头,右边是书院,左边是鱼贩家,背上是个被箭矢扎成刺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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