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一个人,比搜集关于他的评价难多了。为此董贤不得不启动他涵养多年的人脉关系,预备筹建一个调查团队,大亓上下凡名声在外的士人无不处于该团队鹰眼之下,致力于为朝廷输送透明人才。
梁珩为他这一番豪情壮志所震撼,排骨都忘了吃,拳头塞进嘴里。
沈育默默心道,这要是成了,岂非是比解绫馆更庞大的情报组织?那董贤的性质也就从清流文人,变成地下势力头目。人生际遇真是非同凡响。
“贤侄,你既辞官,准备做点别的什么营生?不如加入我的调查团好了。”董贤发出邀请。
沈育推辞道:“晚辈不懂调查,也不知道什么秘辛,恐怕帮不上忙。”
梁珩立刻拆台:“他怎么不知道,他知道可多了,王朝最大的秘密都在他心里,唔……”被沈育塞了排骨堵嘴。
董贤一边抓头毛里的虱子,一边回想:“前几天,嶂山郡守府的主记找到我,说他家郡守年前任内考课不达标,今年计划大搞建设,首先发展嶂山郡学风文风,打算在山脚下建一家书院,请我去做讲师。每年五十石米粮,月有例银,酬劳挺丰厚。但我哪有这闲工夫。今儿你来了,我看你挺适合。”
“我?”
“你们姓沈的,不是人人都会教书?你还叫沈育,不教书育人都对不起你爹起这名儿。”
“……”
“沈家的书院是没了,可是只要教书的人姓沈,哪里不是沈氏学塾?也算重整你家门楣了。你老爹泉下有知,必然欣慰。”
沈育不答话,对自己能否胜任教职仍存疑惑。以前在学塾他也代讲过,然代讲与做教书先生是两码事,他不仅没有经验,而且缺乏信心。
董贤便鼓励他:“给小儿启蒙罢了。就算教不好,也没人拿你开刀,你可是丞相司直卸任,去教书那是给他们面子。我给你在品藻册中添上一笔,说成天上有地下无的大才子,保管那帮官员对你心服口服。”
这可不妙,要这样做,不等董贤发掘别人的黑幕,他自己先成了最大的黑幕。
话虽这么说,董贤却一脸坏笑,俨然是知道沈育绝无可能敷衍了事。
沈育道:“我想想吧。”
梁珩啃完了排骨,插嘴道:“去啊,怎么不去。你教书不挺好的么,连我也教出来了。”
沈育一时语塞。
梁珩道:“你去做教书匠,我就蹭你的学堂听书。哎,其实我也能讲上一二。”
“你讲什么?”
“古玩金玉鉴赏啊,”梁珩两根指头比着一条小缝,“会一点点。”
沈育失笑摇头。诚然,天底下比梁珩见过更多珍宝的,也没几人了。
与董贤吃饭不能没有酒,此人喝多了兴头就上来,逮着人唠嗑不停。沈育被丁蔻抓去修门,便由梁珩陪董贤喝酒聊天。董贤除却喜欢文化人,也喜欢会玩儿的人,梁珩打小被他表哥带着花天酒地,现在当然从良了,曾经也会玩过。董贤很喜欢他,询问梁珩的名字。梁珩想了想,不便直言,便从母姓,告诉他自己姓段。
下午沈育就套上车,预备下山去嶂山郡。丁蔻请二人留宿一晚,但沈育思及公子爷细皮嫩肉的,住在山里免不了蚊虫叮咬,茅草屋子又漏风漏雨,还是去城里正店开房为好。
董贤则没有半分不舍,他久居深山,对光阴的理解与尘世中人不同,四季周而复始,朋友来来去去,相聚与离别都不能长久。
当日抵达嶂山郡,在客店住下。进门是一带腰厅,旅人在厅中吃茶,柱旁站着几个店伙,见了客人,忙前迎领进房中,卸了行李。沈育向店伙问明了城中酒家名胜,带梁珩散步到遇仙酒楼吃过晚饭。
暮色四合,千门万户华灯煌煌。
二人漫无目的,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却到了临街的朱门大户前。抬头一看,门额上果然有王府二字。
梁珩一阵恍惚,这才回想起,好像是被沈育引导过来的。
“你故意的?”
沈育道:“我以为你想来嶂山郡,就是为了这个。”
梁珩默然不答,这是他父亲少时居住的家,对他而言则全然陌生,不仅毫无温情可言,且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名义上的祖父母目下在王府中安睡,而血缘上的祖父母,曾在这条大街做过工,生活过,落魄过。
世谓“树发千枝,叶落归根”,不论他的血脉归属于何处,这里应当都是他的根了。
他一时忘记了自己想要做什么,觉得无趣,正想同沈育说回去算了。王府角门却无声开启,一名短衫仆役挎着篮子迈出门,门内嘱咐仆役道:“交代的记得都买全,明日王爷王妃入山,少了东西可就吃喝不成了。”
第100章 真亦假
入山?入哪座山?去做什么?
梁珩不假思索,决定跟上那名仆役。那人带领他们走回了刚才的集市,东家购买炭火,西家购买香料,又买了几十根沥得干净的竹签子。与他购买同样东西的百姓还不少,众人正在议论,原来入山野炊是此地风俗,烧开春的第一把火,除旧迎新。
明日平旦梆子声响,就有浩浩汤汤的队伍要出城去。
梁珩回头,待要对沈育说,咱们也去看个新鲜,沈育已拿来了篮子,铺上新布,里面竹签子码得整整齐齐。
“只是不知道王爷王妃是去哪个山头。”沈育说。
“那有什么,”梁珩道,“跟着人多的地方走就对了,王爷王妃也是为个热闹。届时你就看着人最多的地方,但又有护卫隔开,里面坐的就是他们了。”
当然是一番歪理。不过王爷出巡,阵势是一定要有的,总不至于泯然众人,想必还是可以辨认。
当下便买了炭火香料,回客店请店伙准备山里烤的食材。是夜睡下,几乎是才阖上眼,就感到沈育在摇晃自己,梁珩痛苦呻吟。
“珩儿,醒醒,该出发了。”
客店外梆子阵阵,传来隐约的嘈杂,街上陆续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笼,举家扶老携幼,预备进山烧新火。
露水沾衣,凉风袭面。梁珩半梦半醒,靠在沈育肩头,两人混在人群中,旁边小孩儿向母亲撒娇:“阿娘,困,抱抱。”
梁珩后悔道:“我也困,我想回客店睡觉。等他们烧完火,让我远远在城门口看上一眼就好了,做甚么起这样早?”
沈育护着梁珩免遭人群冲撞,顺着说道:“那好,咱们回客店睡回笼觉去吧。”
梁珩沉默片刻:“来都来了。”
进山的路只有一条,人群熙熙攘攘,分辨不出谁是谁,日出后,曦光朦胧倾洒在树梢,如同天女的面纱,轻拂过众生面容,使人人看上去都精神焕发。
王爷的车驾果然不多时后出现,两名骑兵清出道路,百姓都心照不宣,自发远离王府占据的草地。两辆车舆停靠枫林,后一辆下来一位翩跹美妇,石榴襦裙宫绦委地,发簪玉流苏,姿容晶莹,她袖底伸出纤细的指尖,搭着侍女在山路上行走。
王妃一经出现,山间万声阒寂。待得她走得稍近了,光影的美饰略微褪去,才显露衰老迹象。
王爷从前一辆车下来,体格雄壮,髯须垂到前胸,虽则老矣,然因为胡须掩盖了面容,单看体魄,竟然比过了不少孱弱的青年人。
在梁珩记忆里,川南王梁璜也是这一副身架。梁王室若个个生子肖父,无怪乎他与父亲被引为异类。
山坡草甸经冬犹绿,山泉薄冰乍破,流水淙淙,叮咚悦耳。王爷取出钓竿,坐在初春解冻的溪流旁垂钓,时而侧首与王妃说话。
梁珩远远看着,将两人的身影与自己道听途说的印象渐融合为一体。王妃夺走了侍女逢春的婴孩,王爷将刘瞻与逢春夫妇二人囚禁起来,他的父亲在充满闲言碎语的环境里,内心阴暗的种子破土而生。一名为礼,二名为讥,嶂山王究竟出于何种心理,为他父亲起名敝子?
钓竿一抖,拉上来一尾银鱼。王府侍女生了炭火,用竹签穿了银鱼烤炙。忽然变故发生,王爷的美髯垂进炭盆,烧将起来。
众侍人惊呼,只见茂盛的胡须纷纷打卷冒出火星,散发一股焦味。王妃当机立断,徒手拔毛,撸下来大把烤脆的胡子,登时一股烟气腾出,王爷蓄留了大半辈子的美须毁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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