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育安静下来,手掌顺着他后背长发,摸到脊骨,像抚慰贴心的珍宝。梁珩温顺地伏在他怀中,半天,沈育赧然:“别动,乱蹭什么?”
店家端来夜饭,酒熏煨肉和笋干鱼圆的香气,总算将两人勾起来。鱼圆乃以白鱼、青鱼肉各半,加入笋干鸡汤煮熟,并上葱、椒、姜、紫菜,煲得香气四溢。
沈育叫来邹昉一道。自从太子殿下变成皇帝陛下,邹昉就没再和梁珩同席进食,当下拿筷子的手都冒手汗,十分拘谨。梁珩嘴里塞着丸子,十分满足,关心邹昉道:“不合你口味吗?”
邹昉回答:“臣、臣、属下、卑职……”
沈育盛了鸡汤,端给梁珩手边凉着:“不必紧张,随意一点。老爷待你还如从前一般。”
梁珩咧嘴呵呵笑:“是啊阿昉,老爷怎么会忘了你呢。”
邹昉:“……”
“我们此行秘密前往川南四镇,命你先至荣城待命,城中路线可心中有数?”沈育问。
邹昉此时才知目的地,心中不免浮想联翩,回答道:“荣城四面六座城门,两条运河,若要北上,则从永安门出,沿官道可出始兴郡。若走水路,则择孚阳河,可一路航行至川南四镇之一的天门镇。”
吃过饭,三人商讨了路线,方才歇下。梁珩又与沈育前去店家澡堂泡澡,洗净风尘,这才舒舒服服上了床。
就在两人抵达荣城的同一天,一支竹信也送到了始兴郡守府。
徐酬在任时,于郡守府中挖了一方池水,他获罪处决后,池水无人打理,成了绿汪汪一潭死水。新任郡守就职,花了一番大力气,清洁淤泥,疏通水渠,种上荷花养上鱼。
始兴郡新任郡守爱钓鱼。
是日,裴徽正一言不发独坐钓鱼。旁人看来,正如天下一切高人都爱直钩垂钓一般,乃是心中构思家国大事,体现在外表就是高深莫测。而实际上他正在发呆。
下属送来一支竹签。签面墨书两行字,末尾绘一徽记。
“望都城来信。”下属说。
裴徽瞄过两眼,目光落在徽记上——那是一匹骏马,四蹄腾空,身披铁胄,乃是一匹战马。
如果梁珩在此地,他就能认出,这是装盛武帝骨戒的木盒之上,所绘的战马图纹。
“便依他所言,布置下去。”裴徽尚很年轻,声线里带着轻飘飘的、目中无人的气劲。
下属有些为难:“以何名目呢?”
裴徽有点难以置信,因着属下跟了自己很久,想不到还这傻样。
“知会狱丞,放几个死囚出去,明日你就领了守备军全荣城戒严,只准进不准出,必将那几个死囚给我抓回来。”
钩子入水,半天不动。裴徽抓了把食饵洒进湖中,激起零落的波纹。他望着水面,若有所思。
“喂的是湖鱼,钓起来的可是金龙啊……”
梁珩有时会做噩梦,梦见明堂守夜的时候,三个面戴鬼脸的巨人将他包围,有时梦见两年前刑场上,沈公与连公的人头对他发笑。
今夜的梦则很不寻常。
他回到了桂宫,少年意气的段延陵拉了他要去看池塘里养的花冠雀。两人手牵手跑到池边,段延陵回身对他笑,忽然伸手将他推进池塘。
梁珩张大嘴巴,不确定自己有无发出尖叫,冰冷的池水灌进喉咙、鼻孔、耳朵。那天阳光非常好,湖面如剔透的琉璃,他看见倒影里的段延陵离他而去,奔向段皇后,姑侄依靠在一起,一并还有段家二弟,段延祐。
他手脚并用划水,身体却像块拙石,径直往湖底沉没。水草缠住他手脚,一条蛇冰冷冷地盘上脚踝,游过腰肢,绞住他的脖子。
蛇在他耳朵里吐腥气:“生人不可信,世人皆可死。”
“吾儿。”
最后一口气散去,意识行将远离。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他,将他拽出湖水。
“捂在被子里不闷吗?”
梁珩猝然惊醒,胸口剧烈起伏,眼前尚很朦胧,映入一星半点烛光和一双明亮的眼。
“沈……”梁珩抱住沈育的腰,蹭他颈窝,嗅到洗漱过后干净的味道,皮肤是温暖的。沈育亲亲他额角,安抚两下,催他起床吃饭:“出了点变故,我们要尽早走水路出城。”
第66章 蓄兰节
孚阳河是连接涿水的水道,通航繁忙,商船画舫比肩接踵,每到清晨,来者靠岸往者起行,真是群蚁排衙,连鱼都要被闷死的。
邹昉联系上一艘正要出发的客船,幸而有客到奇峰山就下了,留出富余房间,几人才得以临时上船。
一夜之间,荣城四面六座城门都严加封锁,风传狱中逃出数名穷凶极恶的死囚,街道上四处都是守备军在巡逻,出入城门的盘查连头发丝都不放过。只有水路不便管理,暂时予以放行。
沈育显得很严肃,直到登上船只,驶离荣城,纠结的眉心才松开。梁珩开他玩笑,说他草木皆兵。沈育一指岸上,他们前脚离开,后脚就有士兵封锁了码头。
梁珩才觉目瞪口呆,然而又说:“也未必吧。仇致远就算要抓我回去,怎会用逮捕死囚的明目?”太夸张了,且声势浩大,反而不好。
“不知道,”沈育回答,“小心驶得万年船。”
河水清澈,初日之下波光潋滟,离开码头,水面顿时开阔起来,河风裹挟水汽,洗得人精神百倍。
两岸先是市镇商户,淌过数里,便是连绵的田埂,蓼草盈野,风一吹去,遍野的深蓝浅碧。梁珩没见过这等景致,初时尚很惬意,甲板随水波起伏,摇上两下,渐渐脸色就不对劲了。
“怎么?”沈育察觉到。
梁珩捂着嘴说不出话,脸发青,一个浪头打来,趴在船舷吐得稀里哗啦。
“哎哟!老爷!”邹昉与毕威大叫,一左一右胁着他进舱室去。
带客的船,天南海北情况见多了,船娘送来一碗甘草蜜豆汤,晕船的喝了汤是立竿见影的效果。
梁珩像一株秋草,已经焉了,躺在床上,只觉床也在晃,非得沈育抱着他才好。
“把汤喝了就好了。”沈育哄他。那汤大概是冰镇的,碗沿挂着水珠,全滑进沈育掌心攒着,半点没沾上梁珩的衣衫。
“晕死我算了,大家都省心。”梁珩有气无力。
“怎么说这话呢?老爷死了,我们可怎么办,改嫁都没人要。”
梁珩抬手摸摸他的脸:“好啦,老爷就是要走,也把你带上,不叫你孤单一人。”
日暮,吃了点鳖肉糜熬的粥,梁珩才恢复力气,轻松些许。沈育仍叫他早些歇息,晚间河川星云倒映,如在天灯间行船,毕威高高兴兴叫主子们出来看稀奇,被沈育三两语打发走。
“我想看。”梁珩平躺着,像一截风干的木头。
沈育道:“站都站不稳了,看什么?早点睡。”
“你过来,你不睡我也不睡。”
沈育便到他身边躺下。梁珩一蹭一蹭,蹭到他胸口,将他当救命浮木似的缠着,呼吸轻如柳絮,搔得沈育心中发痒。
“明天就到奇峰山了,带你下船去玩儿,兴许就不晕了。”
“真的吗,去玩儿?”梁珩抬头看他,下巴戳在他锁骨上。
“真的真的,”沈育盖住他双眼,感到两只蝶在手心振翅,“快睡。”
离开南边一马平川的原野,遇见的第一座山就是奇峰山。因南人见识短浅,称之为奇峰,与川南真正的崇山峻岭比起来,不过是座小山包。但梁珩还是为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山林而兴奋异常,在沈育印象里,简直可以和他收到山神眼的那一夜相比。
沈育十分谨慎,叫了邹昉与毕威远远跟着。两人随同旅人下船去,进入山下小镇,道旁许多白发翁媪,贩售登山杖与木屐,指点旅人道:“上山去前齿,下山去后齿,登高不费力。”
梁珩看什么都稀罕,叫沈育买了两只,混在游山的人群里,一头扎进深林。
今日游山者众,处处可见男女结伴而行,林中草木幽香,兰花漫山开遍。众人皆喜气洋洋、容光焕发,问之则答,此乃是五月初五蓄兰节,远近百姓都来奇峰山采摘兰花,游人也多闻风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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