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三魂七魄都随梁珩而去,本是六神无主,心中只恨段延祐偏执阴邪,梁玹是怎么死的,便要梁珩也怎么死,为他父亲陪葬。可梁玹是饮下毒椒酒,蜀椒闭口者使人咽喉麻痹,闭气窒息而亡,设若梁珩喝的也是椒酒,怎么会有耳中渗血的症状?
为了这一点不足悬丝的生机,他赶回望都城,秘密找到崔显,通过崔显又找到了麦老,这才险而又险,捡回了梁珩一条命。
麦老道:“天子的确从药库支取了毒椒之酒,老朽早有不详预感,后来才知道是为了毒害少爷。但奇怪的是,少爷体内没有任何毒素残余,之所以有假死之状,乃是五脏六腑与正经十二经脉受到震伤,任脉行于腹,称阴脉之海,督脉行于背,称阳脉之海,血海震荡,阴阳失序,乃致于气血外溢,生机呈现混沌之象。虽则亦是危在旦夕,比之那顷刻即死的毒酒,却尚存一线希望。只不知,本该中毒,却变成重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彼时在场的只有天子、书童与段延陵,天子是定要梁珩一死以绝后患,能施救于他的只有……
“朝堂反复,阴谋迭起,实在令人疲于应对,”麦老叹息道,“老朽相救于少爷,想必是不容于天子了。治好你二人,这便要离开汝阳,周游天下去。”
“先生之恩,沈育没齿难忘。”
沈育施以一拜。
堂屋里,崔显坐着都打瞌睡,下巴一点胸口,清醒过来,见到沈育回来便起身道:“贤侄,辛苦你这伤患来陪他一阵,老夫且回屋寐上半刻,向晚来换你。”
“我看他情况已好转不少,离得人了,世伯不必勉强,夜里我陪着他就是。”沈育扶崔显出到走廊。崔显年事已高,本不宜操劳,众人轮番劝说架不住老先生心疼梁珩。想到崔显从前教书是严于律人、铁面无私,不知多少学生被吓退过,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慈祥如亲爷般的人物,着实叫人咋舌。
梁珩躲在被窝里啃麻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闷吗?”
听见沈育说话,立刻掀了被子坐起来。“崔老总算走了吗?”梁珩庆幸道,“你就应该常来看看我,省得我总被崔老监视。你知道我的感受吗?以前在……储宫的时候,梁玹请崔老教我念书,非逼得我五更起、三更眠,一根教尺抽在身上,火辣辣的能疼上三天!现在又逼我喝药!”
他尚不能下地行走,周身一起力气就经脉作痛,不得不整天蜷在床榻间生霉,憋了一肚子怨念。
“你说他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梁珩怀疑地说,“还有崔季,之前借住他家,总像是怕惹得麻烦上身的模样,不是我的错觉吧?怎的忽然态度转变?”
沈育一面思索怎么告诉他,一面慢条斯理整袍,露出一片无血色的肌肤,梁珩盯着他看,忽然膝行到床沿。“做什么?”沈育怕他摔着,便坐得近些接在怀中。
“我觉得你这样很好看。”梁珩煞有其事道。
“什么样?伤痕累累?”
“对啊!”梁珩笑嘻嘻地在他脸上胡乱亲一通,亲到肩头却十二万分小心,嘴唇柔软地贴上绷带。
沈育被他逗得浑身又酸又麻,待要上手,忽然崔小习登登登跑进来:“哥哥!”
两人赶忙分开。
“哥哥!”小习攥着一只布袋,给梁珩炫耀,“快看我有一大袋糖!咦,哥哥你们在做什么?”
梁珩板着个脸,将沈育披散的外袍拉好:“在教育你大哥哥好好穿衣服,不听话要着凉——你上哪儿又弄来这么多糖?吃多了小心坏牙!”
小习爬上床,坐在被子上,示意梁珩将腿当作桌案供他使用:“才不是吃的呢!你看!”
他将布袋里的麻糖一股脑倒在梁珩腿上,切得方方正正形状规矩,表面用各色的花汁描绘出不同纹样,兼具鱼虫花草、飞禽走兽,十分精致小巧。小习举起一块糖考问梁珩:“这是什么?”
“蝉。”
“错啦,”小习摇头晃脑,将崔季告诉他的话原样背诵,“此是螗也,螗者,背甲青色,头具花冠。蜩者兼备五彩。蝉之大者,谓马蝉,小者谓之茅截。背甲紫灰而个小,乃蟪蛄……”
沈育笑问:“谁给你做的?”
小习道:“当然是爹爹!爹爹说,答错的人是不可以吃糖的。”
小习还是出牙的年纪,崔季是想方设法制止他吃糖,此一招同时又教他辨认万物,一石二鸟,又叫小习心服口服。
梁珩则气道:“好哇,崔季为着不叫我抢他儿子糖吃,竟想出这等损招!这一块画的是瑞香,总答对了吧!”语罢夺了麻糖放入口中。小习抢之不及,又丧失一名爱将,大哭着跑去找崔季。
药汤苦涩难去,梁珩一边含着麻糖一边庆幸,送糖童子来得真及时。
第110章 云外信
崔显学风严厉不近人情,家风却十分和蔼,听说沈育如崔习这般大小时已被沈矜逼着面壁背诵幼学,而崔小习还能在家宅里四处撒野逗趣,赶上梁珩这个卧病伤患也有一颗耐不住寂寞的心,二人一拍即合。
这日,小习推着一只沉重的藤箱进屋,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宝贝,迫不及待给哥哥分享。
箱子已很陈旧,藤编处处磨损,似乎从前常被人使用,然而面上又积了灰,不知从哪一刻起就被遗忘了。
“别把你阿娘的嫁妆拖来了。”梁珩半靠在床榻,试图趁崔显不在,将糖块在药汤里泡化了再喝,见小习拖拽困难,干脆将药置之脑后,下床帮忙,他目下恢复不错,已能使上力气。
小习道:“这是伯伯的!”
“你还有伯伯?”梁珩一直以为崔家是两代单传,子息薄弱,想不到崔季头上还有位兄长。
“有伯伯!”小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总之打开藤箱,同梁珩骄傲一指,“伯伯好玩的!”
箱中乱七八糟装着各种物件,入目皆是些木工、陶作,似乎是小习的伯伯自作的小玩意儿。梁珩拿起面上一只倒立的木头鹅,入手沉重,一旦拿正,鹅的两只脚掌便缩回腹中,屁股掉出来小小一粒蛋,在被窝里滚了两转。
梁珩捡起鹅蛋一看,是颗打磨圆润的黑卵石。
木头鹅生了一颗蛋,需得倒转后再立正,方才又生一个白卵石。好精巧的机括,梁珩眼睛凑近木鹅腹腔窥视,什么也没看清,反而不小心把脚掌卡在肚子里了,心虚地把木头鹅推至角落。
小习翻出一只手掌长度的圆筒,爬上梁珩的床,推开窗格,迎着春日转动圆筒:“看!”
阳光穿过木筒,投射在梁珩膝头,闪烁着缤纷五彩,随着木筒转动,组合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如同一个个瑰丽无比的白日美梦。
“你伯伯手真巧啊!”梁珩由衷感叹,皇宫里都没有这玩意儿。
“爹爹只会读书,”小习生气地说,“伯伯好玩!”
“你伯伯名字叫什么?”
小习想了半天,想不起来。
梁珩不由对此人感到好奇,更欲瞧瞧箱中还有什么些个宝贝,翻找起来,结果翻出一张十九路纹秤。看来小习的伯伯不止会些木工活儿,生在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想必都不在话下。
那棋盘约有三指宽,非常实沉,暗金木纹绕走盘面,光华内蕴。侧边凿刻几个小字——林客。
崔林客?
崔家长子失踪日久,小习将他的东西据为己有,什么都拿来玩儿,箱子里还有几页麻纸,小屁孩儿不识字,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便撕来玩儿,裂纸之声甫一响起,梁珩惊觉,忙制止:“诶!那是信!撕不得!”
所幸没有裂为两半。
那一沓足有十几张,都是家信,粗览之下,题头尽是“弟季生见字”,唯有一两封“笔谕逸儿”。看上去是,崔家大哥给弟弟崔季写了不少信,都收在此箱中,并有两封回信,崔季断然不可能管兄长叫小名,应是崔显写给长子的。
弟季生见字:
一别半月,兄日前已至望都,舟车劳顿,身体疲惫,故未及去信。现已落榻城中客来正店,若有家信,可寄至此处。待兄稍作整顿,便聚会王城精舍诸学生,商议谋官一事。
下一篇:遗相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