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老大夫冷哼了一声,中庸体质本就不比坤泽,更遑论段临舟这样的身体,这一番纵欲之下,至少得再多固本培元,好好调养半个月。
穆裴轩和段临舟原本想在徐英方垣成亲之后便离开瑞州前往玉州府城玉安,没想到穆裴轩会突然进入情期,如此又耽搁了半个月,等他们准备出行时,已经是腊月中旬了。
段临舟调养身体的这些日子里,二人都未闲着。段临舟知道此去,若是不顺,他大概是回不来瑞州了,便借着年关将近,请段氏上下掌事的得力又忠心的管事在煨香楼里提前用了一个年夜饭。这是自段临舟掌家之后都有的规矩,他有手段,以诚待人,又有雷霆手段让段氏对他心悦诚服,即便他病了三年,也没有出过动摇根基的大乱子。
这几年里,也有起异心的,这本就是寻常事,毕竟财帛动人心,若是手底下的人当真老老实实,段临舟就要怀疑他重用的,都是一群庸碌之辈了。
异心也好,动乱也罢,这三年里都被段临舟压制得死死的,段临舟只要有一息尚存,谁都别想砸了段氏的招牌。
可他要是死了呢?
段临舟想,他要是死了,段氏内部必起纷争,昔日雄踞一方的段氏,就要分崩离析了。
陆重虽有本事,可江湖习性太重,骨子里桀骜不喜拘束,更不耐勾心斗角,未必肯接下这个麻烦。
柳三九能做一把披荆斩棘的刀,可他性子极端,眼里揉不得沙子,不足以撑起整个段氏。
段临安优柔寡断,小事尚好,可大事决断尚不及段葳蕤——段临舟曾想过段葳蕤,葳蕤虽聪慧,可她性子娴静,从不与人相争,他又怜她是个坤泽,总舍不得她去面对这世间的风霜刀剑。
段临舟细细数遍段氏上下,能用的,野心太大,只怕对段家不利,来日说不定将刀锋对向段家兄妹,他思前想后,都没有想出一个好法子。
直到他想起了穆裴轩。
段临舟面色比以往看着健康了许多,嘴唇又点了淡淡的口脂,若非那厚重的大氅,不离手的暖炉,几乎教人忘了段临舟是一个久病之人。段氏上下的管事见段临舟如此,心中大定,觥筹交错之间,都道他们东家有上天庇佑,必会否极泰来,好话一箩筐,段临舟听得笑盈盈的,一一应下,临行前,给他们都备了一份丰厚的年礼。
段临舟留下了陆重,陆重是知道段临舟要去玉安的,他曾请求同行却被段临舟谢绝了。
段临舟说,他不在瑞州,段氏上下,他最信任的,只有陆重。
陆重沉着脸不吭声。段临舟笑道,别担心,还有小郡王,再说,玉安还有三九的闻风院。
过了许久,陆重叹了口气,对段临舟说,我会守着段氏,等东家回来。
段临舟笑道,好。
段临舟和陆重二人惺惺相惜,是知己,亦算得上是半个亲人。段临舟为见黄泉所苦,陆重都看在眼里,如今段临舟能有一线生机,陆重再高兴不过,他深深地看着段临舟,几乎又忍不住旧话重提,想陪他去玉安。
段临舟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轻轻笑了,说,二哥,商行就交给你了。
陆重一顿,长长地叹了声,说,你只管放心去。
段临舟伸手碰了碰他的肩头,笑道,有二哥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陆重看着段临舟脸上的笑容,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摇头道,段家你也别担心,我会看着段家人的。
段临舟心中一暖,点了点头,他想了下,开口道,二哥,要是我不能回来,劳你替我看着段氏三年——
陆重脸色沉了沉,瞪着段临舟道,胡说什么……
二哥,段临舟打断他的话,说,你知道我的性子,事情总要先做准备。
陆重沉默须臾,没有再说话,半晌,道,好。
他定定地看着段临舟,说,一定要活着回来。
此去玉安,便是段临舟也未必有把握全身而退。玉安和梁都都不比瑞州,甚至比之当初的丰州更为凶险。
玉安是信王封地,梁都,已经是秦凤远的天下。
穆裴轩无论是去玉安还是梁都,都凶险至极。
尽管穆裴轩是以朝拜少帝之名入玉安——这是穆裴轩想出的离开封地前往玉安的理由。他如今戍守一方,没有皇帝诏令不得轻易离开瑞州。自他决意去玉安,就早早地写了折子,请人送去了玉安。
小皇帝允了。
抑或说是信王允了。
段临舟离开前还见了段葳蕤一回,自经过段氏祭祀一事后,兄妹二人还是头一回相见。
段临舟发觉自己这个妹妹成长了许多。
段葳蕤对段氏族人逼迫段临舟一事耿耿于怀,她没有替段临舟守好段家,还让族人将刀刃对准他三哥——段葳蕤这些年来,一直生活在段临舟的羽翼之下。直到那时,段葳蕤猛地想,她是不是成了她三哥的拖累?甚至,段临舟嫁入安南侯府,都有她的原因。
段临舟想为他们寻一份庇佑。
段葳蕤心思细腻,此前不曾去想,如今一想,竟夙夜难寐。
段葳蕤想为她三哥做点什么。这世道对坤泽并不宽容,可她想,既然她三哥能以中庸之身创下这偌大的基业,她即便不如三哥,可也当独当一面,让她三哥不再为她忧心。
段葳蕤聪慧,自小长在段临舟身边,耳濡目染之下,行事颇有段临舟之风。她名下就有段临舟在她生辰时送给她的胭脂铺子,段葳蕤向来打理得不错,论起处事行商的见解,就是她兄长段临安都不及段葳蕤。
二人相见,段葳蕤虽未明言,可段临舟何等敏锐,自然能察觉到段葳蕤的变化。
他心中欣慰又有几分怅然。
段临舟想,他也许做错了,可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穆裴轩并未忘记海上流寇袭击段氏商船的事情,情期一过,他便让付岳去寻陆重问过那伙海寇的消息,在码头蹲了几日,总算寻着一点蛛丝马迹,而后大张旗鼓地联合府衙进行了一番剿匪。
他这阵仗大,针对的不但是海上的海寇,连山中的流寇都被剿灭了几股,尤其是海上的海寇被瑞州的水师打得抱头鼠窜,凄惨不堪,索性记恨上了当初劫掠段氏商船的海寇,其中又是一番狗咬狗自不必提。
那一伙海寇死在海上的死在海上,活捉的,无不擒回瑞州,昭示罪行,斩首示众。穆裴轩还亲自去监刑了,没道理他的郡王妃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了欺负,他还能就这么咽下的。
彼时已经是隆冬天,朔风如刀,在狱中被酷刑招呼得不成人形的海寇只留了出的气,一个个被披头散发,满面血迹。
年轻的天乾负手站在高高的监斩台上,颜色昳丽的一张脸,神情冷峻如修罗,让人不敢看第二眼。一旁监斩官在宣读海寇的罪行,末了,加上一句敢在瑞州境内作奸犯科者,罪不容诛。
“行刑——”二字裹挟着冷风,衬着刽子手臂膀中寒光凛冽的长刀,让围观的百姓都后颈发凉。
流光在段临舟耳边学那场让瑞州上下风气为之一肃的杀头场面时,段临舟正在挨银针,牛毛似的银针扎了满背,他笑得肩膀乱颤,被纪老大夫拍了一巴掌。
段临舟闭上嘴,半晌,又道:“咱们小郡王这是一石二鸟,敲山震虎呢。”
流光:“啊?”
牧柯直勾勾地盯着纪老大夫下针的手法,闻言头也不抬,道:“一来,替你们段老板报了私仇,二来,如今各地流寇作乱,莫看瑞州太平,暗地里也是暗潮涌动,郡王如此正好震慑了这些亡命之徒。”
“告诉他们,瑞州是块铁板,不是谁想踢就能踢的。”
一支银针入了体,段临舟抽了口气,说:“牧先生说的是。”
流光恍然,道:“我还以为小郡王是替咱们公子出气呢。”
纪老大夫懒得搭理这些打打杀杀的话,他对段临舟说:“准备什么时候走?”
段临舟道:“两天后。”
纪老大夫点了点头,道:“牧柯说要跟你们一起回去,老夫这把老骨头就不跟着你们折腾了。”
段临舟愣了下,道:“牧先生要去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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