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些被征调来的民夫可怜了,连个安生年都没过上,就被征来了,”阮修说,“监工的是信王侧妃的娘家人,孟氏的一个庶出子弟,此人为了早日完工讨好信王,不但克扣民夫口粮,每日还让民夫至少得干七八个时辰,昼夜轮着,原本他们干的就是重活儿,民夫成日吃不饱穿不暖,又如此受累……每天三更半夜都有人往外拖尸体呢。”
阮修报了事,便悄然退了出去。
穆裴轩对段临舟轻声说:“过几日约莫事态要更严重,到时锦衣卫,信王府都要介入,让闻风院的人先撤出来。”
段临舟点了点头。
岂料后来介入的不止是锦衣卫信王府,就连三司都掺和了进去。
“那压死在里头的本就是服役的小民,要说哪朝哪代服役没死过人,谁都没把这事儿放心上,谁知道一个叫贺行歌的小民敲响了登闻鼓鸣冤呢,你说她哪儿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敲登闻鼓。”
李承意是披雨来的。太和殿塌的第二日,玉安城就下起了雨,暮冬雨冷,淅淅沥沥地落着,乌云罩顶,仿佛见不着光似的。他忙了好些日子,面上有些疲色,眼底生了青,坐在熏笼边烤着手,一边抱怨。他在京营里当差,原本这事是沾不上他的,可不知怎的,被推了出去。太和殿一塌,救人,抓人,查案,林林总总的事情,千丝万缕。李承意就是负责去废墟里刨人的,可怜他一个世家公子,即便是南迁时都没吃过这苦头。
有人敲响了登闻鼓一事,穆裴轩和段临舟都有所耳闻,知道的却不甚详细,问道:“这贺行歌家中也有人去服役了?”
李承意说:“可不是,听说她兄长在里头呢,这贺行歌虽说是个天乾,可不过一个白身,也不知怎的,竟想起敲登闻鼓了,还说是要为埋在太和殿下的百姓鸣冤。这下可好,民间本就对此事议论纷纷,一下子炸了锅。”
穆裴轩和段临舟对视一眼,穆裴轩想了想,对李承意说:“如今停工了吗?”
“停了,”李承意说,“都这样了,谁还顾得上?”
穆裴轩沉吟道:“你这些时日身边多带些亲卫,仔细安抚那些征调的民夫。”
李承意本想说不过是一些小老百姓,还能怎么着,可话到嘴边,对上穆裴轩的眼神,又咽了下去。他不是蠢人,略略一想,涩声道:“你的意思是……”
段临舟道:“百姓最易煽动,尤其是当他们饱受欺压,心怀怨怼的时候,想想那压在太和殿下的尸体,兔死狐悲之下,一旦有人煽动,难保不会生变。”
穆裴轩道:“你应当也听说过去岁陇州发生的事,当时便是反贼煽动百姓作乱。”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李承意这些日子都住在那儿,只消一想督建皇城的数千民夫作乱,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道:“……我明白了,会小心的。”
李承意走后,段临舟见穆裴轩一言不发,问道:“在想什么?”
穆裴轩抬起眼睛看了看段临舟,握着他的手揉了揉,道:“玉安城里的这些事,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段临舟自是明白他所想,说:“云琢?”
穆裴轩点了点头,眉宇间浮现一层阴霾,当初他们将几个州郡都翻了个底朝天,偏偏还是没能抓住云琢。他就像销声匿迹了一般,无影无踪。穆裴轩当然不会认为这个坤泽是死了。因为穆裴之和黎越,穆裴轩恨极了九莲教,更是恨不得杀云琢而后快,可这人藏身的本事,着实了得。
这是梗在穆裴轩心里的一根刺,不拔不快。
穆裴轩深吸了一口气,说:“他最好能藏一辈子,否则我定要杀了他。”
段临舟揉开他不自觉握紧的手指,道:“他们能将手伸到瑞州,未必没有伸到玉安,且依我看此人行事作风,不是甘于隐姓埋名一辈子的人。你别急,我让人查一查,只要他在玉安,定会留下痕迹。”
穆裴轩看着段临舟,对他笑了笑,说:“嗯,不急。”
朝堂之上,太和殿因何坍塌一事吵翻了天,又因贺行歌敲响登闻鼓,将此事闹得极大,一时间小皇帝下了圣旨,着三司并锦衣卫合力查清此案。
玉安风声鹤唳。
这一日,穆裴轩被萧珣召去了行宫,出了大殿往宫外走时,竟撞见了信王世子萧元启。
穆裴轩来了玉安这么些日子,二人自是见过的,只不过单独撞上,还是头一遭。二人当年在梁都时就不睦,都是少年人,年轻气盛,萧元启身份压了穆裴轩一头,偏穆裴轩这人眼高于顶,在梁都时又跋扈张扬,见了萧元启从不假辞色。便是偶有出头的场合,有穆裴轩在,萧元启这个世子身份就变得不好用了。积怨之下,二人还动过两回手。
萧元启不是穆裴轩的对手,一来二去,小怨就积成了仇。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近侍替二人打着伞,雨下着,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连珠似的作响。萧元启瞧着穆裴轩,凉凉地笑了一下,道:“穆裴轩,我若是你,就该好好龟缩在瑞州,玉安——可不是你该来的。”
穆裴轩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玉安不是你萧元启的,我为何不能来?”
萧元启道:“只怕你有命来,没命回去。”
穆裴轩微微一笑,道:“我这人向来命大得很,就不劳世子费心了。”
萧元启盯着穆裴轩,二人对视了片刻,萧元启突兀地笑了一下,掸了掸衣襟,道:“听说你娶妻了。”
“娶了一个商户,还是个中庸?”萧元启嗤笑,“啧,穆裴轩,你好歹也是先帝亲封的郡王,怎的落魄至此了?还是说你们安南侯府,已经沦落到了要卖身求财的地步?”
“若是如此,你不如和我好好地说一说,说不得,我还能支你个千两万两的,帮帮你。”
穆裴轩眼里浮现几分阴霾,他沉沉地看着萧元启,冷笑道:“安南王府自是比不得信王府财大气粗,出手便是万两,如今太和殿坍塌,朝中正要抚恤百姓,世子如此慷慨,想来不会吝啬,”他偏头对送他出来的招喜说,“魏公公,可替陛下记下了?”
萧元启脸色顿时落了下来。
招喜瞧瞧萧元启,又瞧瞧穆裴轩,笑笑没敢应声。
萧元启上前了一步,压低声音冷笑道:“穆裴轩,今时可不同往日,眼光放长远些,免得将来祸及阖族。”
穆裴轩瞧着他,也笑了一下,道:“今日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能发落我穆氏一族的,只有天子,”他上下地扫了萧元启一眼,眼神说不出的讥诮,“你算什么东西。”
萧元启教他那眼神激得脑子一热,少时被穆裴轩踩着后背不能动弹的旧事又晃入眼前,他咬牙切齿地恨声道:“你叫嚣什么,你以为你还能猖狂几时,天子,哼,天子,来日我父王得了那个位子——”
萧元启此言一出,他身旁的宫人脊背一凉,道:“世子!”
晚了,啪的一声伴随着那声“世子”一道落了下去,却是穆裴轩毫不留情地扇了萧元启一记耳光,呵斥道:“你放肆!”
他这一巴掌扇得不轻,萧元启生生受了,登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周遭宫人也被这一出变故惊着了。
萧元启嘶声怒道:“穆裴轩,你敢打我!”
穆裴轩冷冷道:“打的就是你这个目无君上,尊卑不分的竖子!”
萧元启简直气疯了,自信王迎回玉安之后,萧元启被人奉承得摸不着东南西北,哪里受得了这等委屈,恨不得将穆裴轩生撕了。他也是习武的,二人动起手来,一旁的宫人急得直跺脚,纷纷看向招喜,问道:“招喜公公,这可怎么办?”
招喜看着雨中缠斗的二人,道:“着人去请信王和太师。”
穆裴轩和萧元启这么一动手,就动到了御前。
小皇帝萧珣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丹墀上跪着的二人,信王和秦穹都来了,此事有宫人旁观,一番分说孰是孰非弄得清楚明白。信王萧邵听完了前因后果,脸色比难看,抬脚对着萧元启就狠狠踢了一脚将他踹翻,撩袍子跪了下去,道:“臣教子无方,还请皇上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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