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着就要拼起酒来,都不再用杯子而是换了碗,陆重几人看得兴起,索性一起丢开酒杯,也用了酒碗。碗口深,酒液倾洒间,很有几分快意。
段临舟不贪杯,只笑盈盈地看着穆裴轩和他们喝酒,过了一会儿,见有几人有了醉意,对方垣道:“不劝着点儿?”
方垣微微一笑,摇头道:“难得醉一次,由他吧。”
酒过三巡,穆裴轩眼神尚且清明,周自瑾和徐英已经歪七竖八地坐不直了,说话也含糊不清。徐英当真是喝醉了,竟又爬了起来,抱着酒坛子要去寻人喝酒,他转了几圈,眼看一个踉跄就要摔倒,方垣忙扶住了他。他个子高,压得方垣晃了晃,“徐英。”
徐英迟钝地低下头,看着方垣,叫了声“垣哥儿”,他说:“黎越呢,我还没有和他喝酒。”
方垣微怔,看着徐英,徐英眼睛却慢慢红了,说:“我再也不能和黎越喝酒了。”
方垣轻轻拍着徐英的后背,徐英喝醉了,所有的忍耐都忘了,抱着酒坛子哭得好不伤心。他这一落泪,除却喝醉的周自瑾,陆重和穆裴轩和段临舟等人都沉默了下来。
穆裴轩捏紧手中的酒碗,一仰头,将碗中的酒灌入喉中。
段临舟在心中叹息了一声,看了陆重一眼,陆重朝他点了点头,对方垣说:“方公子,徐英已经喝醉了,我将他送回营帐吧。”
方垣忙道:“有劳陆二哥,”说罢,又对穆裴轩和段临舟点了点头,方跟着靠在陆重身上的徐英一道离了席。
穆裴轩目光落在席间两个空荡荡的位子,眼前似乎浮现了穆裴之和黎越的身影,他闭了闭眼,又喝了大口酒。段临舟没有阻拦,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坐在一旁无声地陪着穆裴轩。
这一晚,穆裴轩也喝多了。
段临舟陪他回去时,穆裴轩一改往日的冷静少言,抓着段临舟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少时和黎越徐英在青鹤书院一道逃学,说起许方意一年爱赌玉,将自己的私库亏了个精光,被他爹一顿好揍还停了月钱,靠着他和于靖活了半年;说起于靖爱诗,为了求一个被贬岭南的大家给他写一首诗,生生吃了半个月的闭门羹……话兜兜转转,说起黎越,说黎越是他们这些人中最勤勉的,周指挥使很是看重他,黎越若是不出事……不出事,有周庭为他铺路,说不得将来就是下一任卫所指挥使。
段临舟从未听穆裴轩说过这样多的话,少年抓着他的手臂,将脸抵在他肩头,叫了几声“段临舟,”段临舟抚着穆裴轩的头发,偏头亲了亲他湿漉漉的眼睫毛,“我在呢。”
穆裴轩没有说话,就在段临舟以为穆裴轩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就听他说,“我大哥说他不如我,我从未这般想过,其实我小时候嫉妒过大哥。”
穆裴轩道:“母亲对我从来不假辞色,对大哥却千好万好,我那时是嫉妒他的。”
“大哥年长我多岁,我和大哥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如和徐英他们在一起多,我们素来不亲厚,”穆裴轩目光不知看向何处,茫茫然,道,“直到梁都来旨意,要我入京,我没想到,大哥不同意,甚至想着他替我去入京请罪。”
穆裴轩惨淡一笑,道:“他不说,可我知道,这些年,他一直竭力地护着整个安南侯府,护着我。”
穆裴轩说:“他是我大哥,是安南侯,他从来没有不如我。”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要将这句话说给穆裴之听,段临舟心中微酸,低声道:“我知道。”
过了许久,穆裴轩对段临舟说:“段临舟,别离开我。”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穆裴轩眼睛通红,还有几分湿意,目光却很执拗。段临舟几乎不忍看这样的眼神,俯身吻了吻他的眼睛,道:“我不离开你。”
只要我还活着。
元丰二年六月初,平叛大军班师回瑞州。
同月,萧子行战死,秦凤远攻破博州,兵临临关。临关是梁都最后一道天险,亦是梁都门户,一旦临关被破,梁都再无险可守。
朝野惶惶,渐起南迁之声。
玉州信王率军北上直抵齐州,欲迎幼帝南下入玉州,朝中顿时分成了两派,以林相为首的一派主张死守梁都,以户部尚书秦穹为首的一派则主张退往玉州。
在此时,丰州,陇州,良州几州官员纷纷递折子入梁都,道是州内不平,匪患横生,民心涣散,特请南军戍守各州,护佑一方平安。
第57章
93
大军班师回瑞州时已经是六月了,浩浩荡荡,声势极壮。许是入了夏,除了路上遇过一场大雨,一路顺遂地回到了瑞州。
那一日是个阴天,初夏的烈阳掩在云后,几缕微风轻轻拂走了燥热。临到城门外的风雨亭时,瑞州巍峨的城门已经在望,穆裴轩勒缰驻马,不自觉地望着城门上的瑞州二字,就连最是聒噪的徐英都沉默了下来。段临舟偏头看着穆裴轩,军中上下俱是额戴白巾,臂缠素麻,他们带着穆裴之和黎越一起回瑞州了。
离开丰州那一日,尚且有几分兴奋,可离瑞州愈近,军中将士就越是安静,透出几分肃穆和近乡情怯的惶然。
穆裴轩和徐英同样如此。
穆裴轩兴许是察觉了段临舟的目光,转过头,对上段临舟担忧的眼神,他朝他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才挥手示意继续前行。
他们今日回城的消息早已经送回瑞州,韩世卿等瑞州官吏都在城外相迎,穆裴轩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李氏。
是他大嫂。
穆裴轩没有想到李氏竟会出现在城门口,他大嫂出身名门,娴静温婉,最是守规矩。可旋即一想,又在情理之中。他大哥和他大嫂自成婚以来,二人相敬如宾,感情极好。
穆裴轩心中一恸,几乎不敢看李氏的眼睛。
李宜心怔怔地上前了几步,看着队伍中的一前一后两樽棺椁,一个是穆裴之的,一个是黎越的,二人殒身的消息已经送回了瑞州。可李宜心无法相信,穆裴之分明答应过她,会好好地回来。
穆裴轩低声叫了句:“嫂子……”
李宜心恍了恍神,问道:“阿轩,你大哥呢?”
穆裴轩无法回答。
李宜心缓缓地将目光移向穆裴轩,又看向段临舟,二人都错开了她的目光。李宜心朝着那樽棺椁迈出了一步,又一步,不过走出几步远,已经跑了起来,素净衣袂如蝶一般。棺椁厚重,她颤着手,想触碰那樽棺椁,偏又不敢,手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打开。”
“打开!”
穆裴轩道:“嫂子,不能开,”他双眼微红,低声道,“不能开。”
穆裴之是安南侯府的侯爷,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开他的棺?
李宜心恍惚间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半晌,突然凄凄叫了声“侯爷”,就一头撞向那樽厚棺。穆裴轩瞳孔紧缩,所幸他一直在身旁,又看着李宜心,在她撞向棺椁的那一刻抓住了她的手臂,李宜心痛不欲生,眼泪簌簌而落,“侯爷……放开我,放开我!”
她声音之悲凄,让周遭身经百战的将士都红了眼睛,别开脸不忍再看。
一番兵荒马乱,最终以李宜心昏过去而告终。
黎家也来人了,黎越的父亲是瑞州治中,他们和徐英一道将黎越的棺椁送回了黎家。穆裴轩将军中事交给了徐英,就带着棺,和李氏一起回了安南侯府。
回府之后,老夫人见了穆裴之的棺,再没了以往的自矜和雍容,扑上去就痛哭出声。
阖府皆悲。
穆裴之的离去仿佛一场迟来的冬雪,洋洋洒洒而下,凛冽彻骨亦摧人心魂。府中上下老夫人和李氏都沉浸在莫大的悲伤中不能自拔,段临舟陪着穆裴轩将穆裴之的停灵出殡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段临舟曾亲手操办过段老爷子的葬礼,又有府中管事相帮,一切依礼而走,倒也没有出什么乱子。
棺就停在府中,灵堂挂白,来往吊唁者颇多。穆裴之性情温厚,与人为善,在瑞州颇有才名,不但官场有人来吊唁,亦有名声远扬的文人来上上三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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