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时疫,” 纪老大夫说。
段临舟和穆裴轩都睁大眼睛,惊道:“时疫?”
纪老大夫说:“是,我原本不确定,可昨日回春堂一个给他们煎药送药的药童也发起了热……此事事关重大,这才特意来禀报郡王。”
他道:“依老夫之见,应当将和这几个流民平日里有所接触的人当速速分开才是。”
穆裴轩沉了脸色,起身不假思索道:“我这就去找人办此事。”
他对鹤发童颜的老大夫行了一礼,道:“多谢纪老大夫。”
穆裴轩动作快,直接着人去报给了韩世卿,韩世卿一听流民中或有可能出现了时疫,脸色都白了,官帽都来不及戴齐整,就坐着小轿直奔安置流民的地方。
流民太多,韩世卿并未让流民进城,而是让流民大都住在城外。城外有临时搭建的屋舍,亦有鲜有人住的庙宇,所幸那几人俱都是栖身于一处破旧的土地庙,又身子不爽利,平日里除了去施粥棚,也鲜有去其他地方。可饶是如此,和他们有过接触的人,也不在少数。
官府的人并未直接声称有时疫,只道是修整流民所居之地,他们本就是背井离乡至此,瑞州能够收容他们住在城外,又设粥棚,甚至允他们去码头等地帮工,已经很是感激。又有挎着刀的小吏在一旁,流民自是配合无比。
连着几日下来,回春堂的大夫在流民中发现了几个发热生红疹的病人,人数不多,尚在可控之内,穆裴轩和段临舟,纪老大夫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突然,穆裴轩想起什么,问道:“纪老,这些染上时疫的人,从何而来?”
纪老大夫想了想,道:“我倒是问过一句,说是从丰州的阜州城而来。”
穆裴轩脸色骤变。
第37章
71
安阳城和阜州交界的一处村舍。
村子是丰州境内极普通的村子,村民却都已经逃亡了,如今被刘子异的起义军占据,守卫森严。天色阴,昏暗的光透过半开的窗棂踅摸入室,半明半暗间仿佛人间和地狱相交织着。老旧的木床上躺着一个人,若非微弱起伏的胸膛,几乎就让人觉得这是一具死尸。
那人是个天乾,宽大的骨架隐约露出曾经的精壮结实,而今却虚弱羸弱。男人脸颊凹陷,闭着眼睛,袒露的皮肤生着或大或小的红疹,皮肉也隐隐发烫,那一颗颗红疹冒着鲜亮的红,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裂流脓。
这个人终于要死了,刘子异想。
“……圣尊,”男人声音沙哑,微不可闻,飘飘忽忽如游魂。
床边几步开外站了一个男人,这人身形修长,一身素白的衣袍纤尘不染,长发乌黑柔软,衬得一张面容极白,眉心生了颗小巧的红痣,朱砂似的点在眉间,他垂着眉眼,瞧着竟很有几分慈悲的佛相。
竟是个坤泽。
他抬起眼,对上那双散乱的眼睛。
男人道:“我死后,当真能登极乐境吗?”
“自然,”坤泽声音柔和,他语调很奇妙,一入耳,让人心都平静了下来似的,说,“圣主会宽宥你犯下的所有罪行。”
男人呼吸变得急促,瞳孔微张,道:“我爹也会原谅我吗?”
坤泽道:“你诚心皈依我教之后,他就已经原谅了你。”
“这就好……这就好,”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刘子异眼中露出几分悲悯,这人原是个地痞流氓,年少时气死了自己的生父,后来更是做了许多恶事,直到加入了圣教。
没承想,却染上了时疫。
这人是最早染上时疫的那一批人,没有人知道,时疫最早出现在丰州合阳城治下的平安镇。
现在的平安镇已经被付之一炬,成为一座荒村了。
男人张口呢喃着经文,他念得虔诚且吃力,突然,哇的吐出大口血,一条生满红疹的手臂垂了下来。
刘子异说:“圣尊,人死了。”
被称之为圣尊的坤泽说:“埋了吧。”
刘子异应道:“是。”
二人出了屋舍,有人来报,道:“圣尊,义王,孙将军回来了。”
刘子异自攻下丰州之后,就自称为义王,麾下起义军亦称之为义军。
他们进了一间临时化为大堂的屋子,孙青和面覆鬼面的男人已经站在厅中,孙青回身朝二人行了一礼,道:“圣尊,义王,孙青幸不辱命。”
刘子异笑道:“孙将军,兰铎殿下一路辛苦。”
兰铎摘了鬼面,露出一张高鼻深目的脸,灰瞳昭示着天乾异族的血统。他直直看向白衣坤泽,说:“云琢,我们的骑兵已经露了脸,梁都那边就瞒不住了,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云琢微微一笑,道:“自然。”
他说:“明日,天降大火于白马寺,殿下的亲人就可借此良机离开梁都。”
兰铎说:“如今穆裴之已经知道我们的实力,只怕会有所防备,一旦他不和我们正面交锋,有意拖延,只怕——”
起义军到底根基尚浅,这些日子虽靠着劫掠地主豪绅得了一大笔钱财可供军需,可一旦战事拖得长,对起义军百害而无一利。
刘子异笑说:“殿下何必心急,此事圣尊早有计较。”
兰铎:“哦?”
刘子异说:“大梁气数已尽,我等顺天而为,诸事自如有天助,殿下放心才是。”
兰铎扫了云琢一眼,讥讽地笑笑,说:“用你们梁人的话来说,我们也算同在一条船上,自然希望义军战无不胜,早日一统天下。”
刘子异却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扬了扬下巴,说:“殿下,看。”
兰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一处火光冲天,黑烟袅袅,他道:“这是……”
那处正是焚烧那患时疫之人所住之所,刘子异意味深长地笑笑,说:“火要烧起来了。”
兰铎看向云琢,年轻的坤泽神情恬静,眼中映出冲天的火光,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偏头对上了兰铎的眼神。四目相对,兰铎只觉坤泽那双眼睛如风过处的水面,初见之下波光粼粼,里头却蕴藏着滔天海浪,无端让兰铎脊背泛起了一层凉意。
阜州城的时疫来得毫无征兆。
先是城中发热的百姓增多,他们前往医馆看诊,阜州城本就遭了叛军肆虐,城中医馆关了大半,开着的医馆内攒了不少病人。馆中医师起初见只是发热,开了几幅治风寒的药便作罢,哪成想,又过几日,竟有病人浑身起了红疹。
这些生红疹的病人低烧不退,昏昏沉沉的,渐有呕吐浑身发痛之症,后来更有病人在医馆中呕血而亡。
医馆大夫束手无策。
发热的病人渐渐多了起来,医馆内阴云笼罩,一片哭声。
阜州城内本就没有主事长官,有见识多的大夫见机不妙,曾报到府衙,可府衙内的小吏不耐应付这样的小民,只当他夸大其事。
何况,乱世百姓命贱如蝼蚁,死几个实在不算事,还省了府衙赈济的口粮。
谁不知自平叛军入驻阜州城后,阜州城便是安南侯主事,城外又有反贼叫嚣,谁敢拿这等事去烦扰安南侯?
如此一拖再拖,等军中发热的病人也多了起来,军医见势不妙,禀到穆裴之面前时,事态已经严重至极。
军中的军医姓邓,正逢天命之年,他脸色有几分凝重,见穆裴之亲至营帐中,忙拦住他,道:“侯爷,切莫上前。”
穆裴之环顾着躺在帐中的十来个将士,道:“到底怎么回事?”
邓军医面上有面巾掩住口鼻,闻言道:“军中将士身强体壮,本就鲜有如此多的人发热,”他示意穆裴之不要上前,兀自走到一张小床旁,揭开当中一个将士的衣襟,只见那将士胸口上尽都是红疹,“老朽本以为是风寒,可风寒岂会生出这样多的红疹?”
穆裴之心中一沉。
邓军医道:“老朽又去城内各个医馆走了一趟,发现城中得此症的百姓不在少数,而且已经有人死于此疾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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