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真心来的,也不乏因利而来。如今大梁乱成了一团,瑞州偏安一隅,安南侯府在此次平叛中凯旋而归,侯府声名大振,让人又想起这百十年来,都是安南侯府戍守边南,方有边南各州的安宁。能踏进安南侯府大门的人,非富即贵,他们何等敏锐,心中明白乱世已至,各地藩王不乏自立为王者,穆家虽只有半块虎符,可在南军中声望极高,未必不会成为一方霸主。
这些藏在背后的算计,穆裴轩看得清楚明白,神色更见冷漠。
不过短短数日,张老夫人就老了许多。穆裴之是她的长子,也是最疼宠的,寄予厚望的孩子,没想到就这么走了,她禁不住这样的刺激,鬓边白发都多了。她不肯离开,恨不得日日都守在灵堂,守着穆裴之,可到底不年轻,昏过了几次,可醒来又要往灵堂去,下人拦都拦不住。
“我的儿啊,”张老夫人趴在棺椁上,哭得涕泪横流,不住地拍着棺盖,“你怎么能丢下娘……怎么这么狠心……”
“还不如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穆裴轩扶住她,哑声道:“母亲,保重身子——”
他话还没有说完,张老夫人已经甩开了穆裴轩的手,她直直地盯着穆裴轩,说:“是你将你大哥挫骨扬灰的?”
穆裴轩一愣,没有说话。
“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却是老夫人抬手掌掴在穆裴轩脸颊,“你怎么敢?那是你大哥,你亲大哥!”
这一巴掌扇得重,堂上段临舟和一干下人都惊住了,段临舟当即反应过来,皱着眉,上前两步看了看穆裴轩,一边道:“老夫人,事急从权,侯爷是感染时疫——”
“住嘴,你是什么身份!”老夫人怒喝道,“有你说话的份?”
段临舟眉头一拧,还欲开口,穆裴轩抓住了他的手,开口道:“母亲,大哥染上时疫,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什么不得已而为之,”张老夫人恨恨地盯着穆裴轩,说,“为什么你大哥早不出事,晚不出事,你一去他就出事了?”
这话说得诛心,穆裴轩愣住了,不敢相信一般,呆呆地看着张老夫人。
过了几息,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茫然道:“您是认为,是我害死了大哥?”
“即便不是你,也和你脱不了干系!”张老夫人心中痛极,看着眼前的次子,越发觉得面目可憎,深恶痛绝道:“我知道你自小就嫉恨你大哥,当初他让你娶这个商户时你就不愿意,可我没想到,你竟然恶毒至此!将自己的亲生大哥挫骨扬灰!”
穆裴轩脸色倏然苍白。
张老夫人盯着穆裴轩,说:“你出生时,就险些克死生母,又累得父母离心,”她鬓发散乱,有几分疯狂之意,“我真恨不得当初没有生下你——”
段临舟厉声道:“老夫人!”
“裴轩也是你的的亲生子!是侯爷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段临舟神情阴沉,寒声道,“你当真要当着他的面,如此恶意揣测他们的手足之情吗!”
张老夫人惨然一笑,“什么手足兄弟,我的儿没了,他没了,”她回头看着灵位,又看着穆裴轩,说,“为什么回来的是你,不是你大哥?”
穆裴轩望着张老夫人,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人,浑身都是冷的,突然,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指,穆裴轩迟钝地垂下眼睛,就看见了段临舟消瘦苍白的手。
段临舟拉着穆裴轩离开了灵堂。
穆裴轩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失魂落魄的,看起来可怜极了。段临舟攥着穆裴轩僵硬的手指,心中又气又心疼,憋闷得很,如果不是在穆裴之的灵堂,如果张氏不是穆裴轩的生母,段临舟岂会如此作罢?
段临舟停在一处假山旁,看着穆裴轩,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低声道:“裴轩……”
穆裴轩缓缓抬起眼睛,看着段临舟,勉强冲他笑了笑,说:“不碍事。”
段临舟叹了口气,抱住了穆裴轩,轻声道:“别难过。”
穆裴轩顿了顿,他道:“我不难过,我只是没想到……”他恍了下神,轻声说,“没想到母亲如此厌恶我。”
他自知事起就知道他母亲不喜欢他。
年幼懵懂时也曾有过困惑,穆裴轩觉得兴许是他不够听话,抑或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惹恼了母亲。那时他母亲倒不曾对他吐露恶语,只是喜欢和不喜欢,从来藏不住。
他母亲也从来不曾掩藏过。
大哥自书院回来时她永远是欣喜期待的,天气转凉时,她会想着给大哥做新衣,大哥长高了,她也满脸笑意。
穆裴轩去向她请安时,母亲却总是不咸不淡的。
他母亲喜欢他大哥做的好文章。穆裴轩记得有一年,他也写了一篇文章,得了书院的夫子赞赏,那是他熬了三宿写出来的,穆裴轩兴冲冲地拿着去给他母亲看,面上装作不经意的模样。
母亲兴致缺缺,摆摆手,让他放在一旁。彼时老侯爷还在,见状拿了过去,瞧完了,颇为惊喜,玩笑道,咱们穆家世代武夫,这是要出两个状元郎了?
穆裴轩有点儿不好意思。
旋即就听他母亲说,什么状元郎,上回不是还跟着徐家那小子胡闹,在书院里打了赵大人家的小五被夫子罚了,你看看裴之何时这般不懂事过?
段临舟抚着穆裴轩的发丝,轻声道:“都说舐犊情深,我倒觉得父母和孩子之间有时也是需要一点缘分的。”
穆裴轩没有说话。
段临舟说:“没有缘分,便是骨肉至亲,也说不得要相看两生厌,轻者形同陌路,重者成仇。”
过了许久,穆裴轩低声道:“对不住,今天累得你被母亲……”
段临舟笑了下,轻轻抚着穆裴轩脸颊的掌印,道:“疼不疼?”
穆裴轩说:“不疼。”
段临舟道:“我们拿冰敷一敷。”
穆裴轩“嗯”了声,段临舟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穆裴轩抬起眼睛望着段临舟,抓住了他的手,牢牢地握入掌中。
94
穆裴之的棺在侯府中停了七日,六月廿二,宜入殓,安葬,是个难得的好日子,穆裴之的出殡就订在了这一日。
黎越在第三日就已经入了土,他出殡时,穆裴轩和段临舟,徐英都去相送了。
黎越在府中是嫡出,又是为国捐躯,葬礼办得大。在此期间,穆裴轩见过黎清一次,他知道黎越有多在乎这个弟弟,着意看了几眼,黎清神情恍惚,脸色惨白,一身缟素,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意味,瞧着憔悴又可怜。
穆裴轩不知说些什么,失去至亲的痛苦,他已经经了两回,言语说来委实太过无力。
徐英在一旁说,他们回来那日,黎清想在城门相迎,他父亲没有允许,还将黎清关了起来,是黎清拿凳子砸破了窗,爬出来的。他们到黎家时,正见黎清一手拖着剑,踉踉跄跄地奔向府门,身边跟着的是黎家的夫人和下人。
黎治中当时脸色就变得难看了。
黎清见了他哥哥的棺,咣当一声剑落了地,抱着棺痛哭出声,下人拖都拖不开,还是黎清的母亲在一旁说了句,你别拦着你哥哥回家。
黎清这才让开了路,失魂落魄地抓着棺,像少时跟着黎越,他牵着哥哥的衣袖,黎越走一步,他走一步。
棺停时,黎清双膝一弯,哭得不能自已。
黎清是个坤泽,虽和黎越不是一母同胞,可他性子温顺柔软,黎越自小就护着这个坤泽弟弟。曾有个不长眼的纨绔子弟,对黎清出言不逊,言辞无状,被黎越打落了牙,在床上躺了两个月。黎越性情温和沉静,鲜有这般暴怒冲动。
卫所中有人笑话他,将黎清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以后黎清真觅了夫婿,看他怎么办。
黎越恍了恍神,笑笑,说,黎清是坤泽,性子又绵软,我不看着他,不放心。
他道,黎清若能觅得如意夫婿,我就亲自送他出嫁,要是没有,我就养他一辈子。他是我弟弟,这辈子我都会护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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