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心里对人死如灯灭再清楚不过,可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
过了许久,穆裴轩自言自语道,大哥,黎越,你们再等几天,我就带你们回家。
穆裴轩在灵堂内待了一个时辰,刚走出去,就和寻来的段临舟撞了个正着。段临舟醒来不见穆裴轩,略一思索,便知道他去了何处,索性披上衣服出了屋子。
二人目光相对,穆裴轩快走两步,道:“怎么出来了?感觉好些了吗?”
段临舟笑了笑,说:“好多了。”
他看着穆裴轩的脸,见他神情如常,松了口气,任由穆裴轩握着他的手臂,道:“睡了一觉,就感觉好了许多。”
穆裴轩“嗯”了声,轻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段临舟眉梢一挑,说:“只这么一句‘辛苦’?”
穆裴轩偏头看着段临舟,从善如流道:“段老板想如何?”
段临舟哼哼地笑,道:“自是要郡王身体力行地慰劳一番。”
他咬重了“身体力行”二字,穆裴轩瞥他一眼,道:“只怕段老板消受不住。”
段临舟压低声音调笑道:“宁做郡王身畔风流鬼。”
穆裴轩挑了挑眉,作势一把抱住段临舟,直接就要将人往肩上扛,道:“那正好,左右还未尽兴,段老板盛情,我岂能辜负?”
他竟当真将段临舟抱了起来,段临舟都被他惊住了,无措地按住穆裴轩的肩膀,哭笑不得,说:“我错了我错了,”他在穆裴轩耳边说,“我腿还疼着呢。”
穆裴轩收紧了手臂,说:“疼得厉害?”
段临舟嘀嘀咕咕道:“火辣辣的,”他拍着穆裴轩的肩,说,“放我下来。”
院子里砌了一方石桌,穆裴轩将段临舟放在石桌上,一只手压在他腿上,低声说:“这几日就待在府衙里,好好休养。”
段临舟笑着应了,二人一个坐,一个站,穆裴轩和段临舟说起今日官吏呈报上来的事情,尽都和丰州有关。丰州知州和同知在丰州民变起时就已经逃了,如今丰州虽平定,二人却并未出现,梁都因着秦凤远反叛焦头烂额,也无暇理会丰州几地。
突然,段临舟说:“朝廷将于大人一家流放了。”
穆裴轩顿了顿,说:“我知道。”
他是在出征陇州收到梁都来的消息。于知州一家还未到梁都时就传出了端王的死讯,他们本就是因端王造反一事而受波及,押入京师受审,而今端王自戕,所谓的造反顿时就变得扑朔迷离。林相被端王摆了这么一道,自是怒不可遏,恨不得将端王党一并杀个干净。
所幸京中有安老国公及翰林院中一干清流为于家斡旋,兼之朝野讨伐林相之声渐盛,于知州为官多年,素有令民,最终拦住了斩向于家的屠刀。
于家上下被判了流放至漠北蛮荒之地。
穆裴轩说:“无论如何,好歹是留下了命,只要等来日大赦天下,未必没有回来的机会。”
其实只要到了漠北,等风声过去,他们就能偷天换日,为于家另造户籍,寻个地方过安生日子。可若是如此,他们便永远不能堂堂正正地立足于人世,这于正直半生的于知州而言,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折辱和痛苦。
而梁都距漠北蛮荒地相隔甚远,长路难行,历来被判流放的,到了蛮荒之地,不死也要脱层皮。
提及于靖,二人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黎越,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了。
段临舟说:“徐英他们何时回来?”
穆裴轩捏了捏段临舟的手腕,说:“约莫还要十天吧。”
段临舟笑道:“那咱们快回瑞州了。”
穆裴轩垂下眼睛看向段临舟,说:“想回去了?”
他点了点头,笑了一下,“现在正是枇杷长得最好的时候,我在城南的庄子里种了几棵枇杷树,年年都要结满树的果子,庄子里的佃农便摘了几篓枇杷送来段府。”段临舟笑盈盈地比划了一下,说,“那几棵树的枇杷生得好,圆滚滚黄澄澄的,核小肉多,入嘴满口甜汁。”
穆裴轩也想起每年的四五月份,瑞州的街头就会有很多庄户人家卖枇杷,往日里不觉得新鲜,听段临舟这么一说,竟仿佛口齿生津,也生出几分兴味,拂散了笼在心头的阴霾。
穆裴轩说:“等我们回去,虽没枇杷,荷花也该开了。”
瑞州城中栽了许多荷花,年年六七月时,荷叶碧绿,花蕊娇艳,纵目望去,真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采莲女撑着小船划入荷花深处,唱着婉转的《采莲曲》,堪称瑞州一景。
卫所后头也有一大片荷花,那时天已经很热了,穆裴轩没少跟着徐英他们光着膀子扎池子里去采莲蓬。
大抵是经了生死,那些习以为常的事,竟觉出几分珍贵来。
二人虽未回瑞州,穆裴轩却也给段临舟抱来了一筐正新鲜的枇杷,过了水,泛着清润的水光,看着很是喜人。
段临舟说:“哪儿来的?”
穆裴轩将竹筐放在桌上,接过流光送来擦手的帕子,一边擦干净手,一边道:“回来时见几个小童在叫卖,瞧着不错,就买了回来。”
“个头挺大,”段临舟挽起衣袖,伸手就要摘,穆裴轩道:“我来。”
段临舟看了穆裴轩一眼,脸上浮现几分笑,揣着袖子姿态悠闲地望着穆裴轩。
穆裴轩摘下一颗枇杷,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剥起枇杷来也做得很是赏心悦目,去了皮,捻着果肉就往段临舟口中送,道:“尝尝,甜不甜?”
段临舟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将那果肉含入口中,含糊不清地说:“小郡王亲手剥的,自然是——”
一个“甜”字还没有说出口,眉毛就皱了起来,咽了咽,才道:“甜的。”
穆裴轩不信,说:“酸?”
段临舟也利落地剥了一个,塞他口中,旋即就见穆裴轩酸得脸都皱了起来,半晌才吐出一个“酸”字,又补充道,“真酸。”
段临舟哈哈大笑,道:“酸是酸了些,不过吃了,尝出一点儿甜了。”
穆裴轩直接就要让流光将那筐枇杷拿出去,段临舟说:“一会儿再拿出去,”说着,又摘了一颗枇杷,穆裴轩吃不得一点儿酸口的东西,段临舟尝着,虽不够甜,倒也不是不能入口。
穆裴轩看得牙酸,伸手替段临舟倒了一杯水。
一旁的分墨笑嘻嘻地说:“郡王妃,您不知道,郡王为了给您买这筐枇杷走了两条街,好不容易逮着叫卖的小孩儿,那小孩儿还被郡王吓得摔了一个屁股墩。”
穆裴轩瞥他一眼,说:“你将这筐枇杷吃了。”
分墨干笑道:“郡王亲自买的东西,哪里是小人配享用的——”他在穆裴轩的目光里闭上嘴。段临舟乐不可支,瞧着穆裴轩那张脸,小郡王长得好,兴许是经了战场杀伐,褪去了几分少年的意气风发,多了几分冷冽,衬着那道疤,颇有些唬人的架势。
段临舟目光笑盈盈的,看得穆裴轩转开了眼,错开了生疤的那半边脸。
段临舟说:“纪老大夫的药还是有些用的,疤痕颜色已经浅了许多了,”他说,“葳蕤曾调配了一盒祛疤的香膏,效果极好,等回了瑞州,我让她再配一盒。”
穆裴轩不自在道:“不过是一道疤……”
段临舟道:“那怎么成?我们郡王生得这般好相貌,留了这道疤,虽更显威风,可瞧着就是让人心疼,也不痛快。”
穆裴轩见他这么在意他的脸,目光闪了闪,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药是纪老大夫配的,纪老大夫被段临舟叫来看穆裴轩的脸时,狠狠翻了个白眼,说:“他这脸都好了,就是留了一道疤,有什么可看的,他是天乾,又不是小坤泽。”
段临舟正色道:“天乾的脸也是脸,尤其是我们郡王这样的,花儿似的,你看破了相,多招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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