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送到穆裴之手中时,穆裴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才压住了胸腔内翻涌的怒意。城中患时疫的百姓愈多,就连军中发热的士卒都有不少,大夫忙得脚不沾地,药馆内本就不丰的药仓,和城中的粮仓也渐渐空了。
整个阜州城透着股子沉沉的死气。
穆裴之往庵庐走过一遭,那时正是黄昏,一间间屋舍闭着,泄出痛苦的呻吟和哭嚎,听得穆裴之手指尖都是凉的。穆裴之自小便知道自己是安南侯府的世子,他生来就该戍守边南,保护安南侯府,庇护一方百姓。
莫名的,穆裴之竟又想起了他第一次上战场,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战事结束后,他吐了个昏天黑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穆裴之都不想再提枪,也见不了荤食。
他记得那时浑身如置冰窖的感觉,更记得父亲看着他的失望的眼神。
突然,穆裴之脚步顿了顿,一个孩子正搬着石头垫在墙角,踮着脚,手脚并用地想爬出墙去。
穆裴之说:“你在做什么?”
那孩子吓了一大跳,脚下一滑,几乎跌倒,穆裴之反应快,一把就将那孩子接住了,却见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和穆瑾玉一般年纪。
小孩儿瘦弱,面颊蜡黄,衬得一双眼睛黑溜溜的,极大,他睁大眼睛,惊惧地往着穆裴之。
穆裴之将他扶住了,说:“不可翻墙。”
小孩儿低着头,不吭声。
穆裴之说:“你爹娘呢,我送你回去。”
小孩儿小心翼翼地看了穆裴之一眼,说:“阿爹被叛军杀死了,阿娘病了。”
穆裴之顿了顿,道:“阿娘得了时疫吗?”
小孩儿摇头,委屈地说:“阿娘是得了风寒,可他们说,阿娘得了时疫,把我们带来了这里。”
“阿娘身上没有红疹,但是他们不让我们走。”
穆裴之道:“别担心,你阿娘若只是风寒,过两日他们就会放你们出去了。”
他环顾了一圈,此处住的都是一些或有可能感染时疫的百姓。小孩儿仰头道:“真的?”
穆裴之点头笑道:“真的,不过你可不能再乱跑了。”
小孩儿瘪了瘪嘴,说:“阿娘病了,但是她想吃肉包子,”他看了一眼那堵墙,说,“我想去给阿娘买肉包子。”
“乖孩子,不过——”穆裴之看得心中发软,揉了揉小孩儿枯黄的头发,说:“城中商铺都关了,要过些日子才会开。”
小孩儿望着穆裴之,点点头,穆裴之说:“去照顾你娘吧。”
他打马回到府衙,刚走了几步,就听里头传来吵闹声,却是赵谦侯和周庭几人在争论。
穆裴之脚步微顿,太阳穴隐隐作痛,赵谦侯眼尖,瞧见穆裴轩,大步朝他走了过来,说:“侯爷,我要离开阜州城。”
穆裴之说:“哦?为何?”
赵谦侯脸上扯出一个笑,道:“听闻侯爷欲从他州征调大夫药物来阜州城,可事情办得不顺,我突然想起我和庆州知州沈绥良有几分交情,愿为侯爷走这一遭。”
穆裴轩神色未变,道:“赵大人欲带多少人前往?”
赵谦侯心中一喜,说:“一千人马——不,五百足矣……”
穆裴之却突然笑了,道:“赵大人乃天子使臣,赵大人在此,正代表着天子心念阜州城百姓,方可稳定民心。不如赵大人手书一封,本侯派人将信送去庆州?”
赵谦侯脸色落了下来,勉强笑道:“手书到底不如我亲至,阜州城有侯爷在此……自然民心安定,何须我一个小小的内侍?”
穆裴之叹了口气,道:“赵大人,本侯已下过令,任何人不得离开阜州,还请赵大人不要让本侯为难。”
赵谦侯面上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死死地盯着穆裴之,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穆裴之!这城里到处都是患了时疫的百姓,就连军中都有患时疫的将士,这一仗,根本就没得打了!”赵谦侯如困兽,道,“一场必败之仗,我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我要离开!你速速着人护送我回梁都,否则我必向梁都参你一本!”
穆裴之脸色也冷了,淡淡道:“任何人不得离开阜州,这是军令,违者——斩,还请赵大人不要以身试法。”
赵谦侯怒道:“你敢斩我?穆裴之,你以为你是谁?我乃天子使臣,张督公心腹!”
“我若在此地有一分损失,梁都必问责你安南侯府!”
穆裴之看着面前的内侍,轻轻一笑,说:“本侯竟不知,何时一个宦官,也敢在本侯面前大放厥词了?”
赵谦侯对上穆裴之冷冰冰的眼神,瑟缩了一下,可想起那可怖的时疫,和城外不知何时就要攻进来的叛军,又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勇气来,他道:“穆裴之,你别忘了瑞州水患,尔等险些让赈灾银丢失,此事,督公可替你们记着呢。”
穆裴之微微眯起眼睛,拂袖道:“这便不劳赵大人费心了,自瑾,将赵大人送回去。”
早早候在一旁,面有不快的周自瑾得了令,二话不说就抓住了赵谦侯的手臂,小吏是个粗人,劲儿也大,抓住还欲开口的赵谦侯,伸手堵住他的嘴,说:“赵大人,请吧。”
说着,就将他拖了出去。
周庭苦笑道:“这可将他得罪大了。”
“要是他回到梁都,真参侯爷一本,只怕不好善了。”
穆裴之说:“由他去吧。”
周庭压低声音说:“不如——”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穆裴之顿了顿,摇头道,“他死了也麻烦,先留着吧。”
周庭应了声,他看着穆裴之的脸色,道:“大事未了,侯爷千万爱惜身体。”
穆裴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笑说:“我明白。”
瑞州城内。
“郡王想去阜州?”段临舟微微一怔,穆裴轩看着段临舟,点头道,“是,我不放心。”
自他知道那些患时疫的病人来自阜州城之后,就日夜难寐,眼睛一闭,就是尸横遍野的阜州城。
他没有将这些事告知安南侯老夫人和李氏,他们还在等着穆裴之凯旋。
段临舟说:“你一去,就瞒不住了。”
穆裴轩说:“能瞒几日是几日吧,”他迟疑了片刻,看着段临舟,轻声说,“不走这一趟,我不放心,这时疫来势汹汹,万一刘子异趁虚而入,内忧外患,我必须去帮他。”
段临舟叹了口气,说:“好,不过——”
他顿了顿,道,“阜州本就受叛贼劫掠,只怕一应物资多有不足,不如多备些东西再启程。”
穆裴轩心中微动,道:“段老板思虑周全。”
段临舟哼笑一声,过了片刻,又道,“我一起去吧。”
穆裴轩想也不想,道:“不行。”
“且不提长途跋涉艰苦,”穆裴轩说,“万一阜州城内当真有时疫肆虐,你身子弱,如何禁受得住?”
他板着脸,噼里啪啦就是一通,段临舟看笑了,咕哝道,“你将我说成了泥菩萨了。”
穆裴轩拧着眉,说:“段临舟,我没有和你说笑。”
段临舟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好,不去。”
他看着少年一板一眼的模样,忍不住嘴欠道,“可你要走了,我想你怎么办?”
穆裴轩一怔,抿抿嘴唇,含糊道:“很快就回来了。”
段临舟幽幽道:“小郡王不闻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穆裴轩耳朵微红,清咳一声,道:“段临舟,你怎么如此儿女情长?”
段临舟说:“难道郡王离开不会思念我?”
穆裴轩:“……”
段临舟叹气道:“你我成亲才多久,郡王要远行,竟不念着我……”
穆裴轩索性不搭他的话,只叮嘱道:“你留在瑞州好好养身子,切莫太过劳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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