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裴轩说:“让开。”
他盯着那两个亲兵看了一眼,亲兵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侯爷患了时疫,您千万不可越过珠帘。”
再听到穆裴之染上时疫,穆裴轩眉心跳了跳,手脚都是冰冷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的府衙,只是想,徐英在说什么?
黎越怎么会死?
他大哥怎么可能会染上时疫?
只那几个字眼,就已经让穆裴轩无法呼吸,直到周庭听闻黑甲铁骑的支援匆匆赶到。周庭本想开口说话,可见一个泣不成声,一个满面茫然,心口抽搐了一下,也没了声音。
穆裴轩问徐英:“你在说什么?”
徐英呜咽了声,悲恸难当,无法将话再重复一遍。
周庭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郡王……你先去看看侯爷吧。”
穆裴轩迟缓地将目光落在周庭脸上,周庭鬓边发都白了,比之出征前,竟似老了十岁。
许久,穆裴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冷静得不似惊闻噩耗,他说:“好。”
门紧闭着,穆裴轩推开门,浓烈的药味儿扑鼻而来,屋子里还烧着碳,透着股子带血腥气的,让人喘不过气的闷热窒息。
珠帘垂落着,穆裴轩脚下如生了根,竟半步也迈不动,仿佛里头藏着恶鬼猛兽。
里头传出的气息短促,一起一伏,低弱绵长,不时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咳嗽。
穆裴轩恍了恍神,僵僵地站着,嗓子眼似也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谁?”珠帘里传出沙哑的声音,正是穆裴之。
穆裴轩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狠狠闭了闭眼,上前一步,揭开了珠帘,低声叫了声:“大哥。”
穆裴之躺在床上,不过短短几日,他就消瘦了许多,面上透着股子青白。他昏昏沉沉的,乍听见穆裴轩的声音,还当是梦,睁开眼睛瞧了过来,望见满身风尘血腥的穆裴轩,“裴轩——”见他要走近,声音陡然拔高,说,“别过来……咳咳咳!”
他捂着胸口急促地喘了几声,手背上几块红疹刺得穆裴轩眼睛生疼,“大哥……”
穆裴之缓了半晌,才说:“我没事。”
他道:“怎么来得这么快?”
话刚问完,又想起他那封信即便是快马加鞭,此时也不过刚到瑞州,穆裴轩又岂能现在便出现在阜州?
约摸是穆裴轩挂念阜州战事,不放心他,私自出了瑞州,他心中一暖,又有几分无可奈何。
穆裴轩直直地盯着穆裴之,他兄长喜洁,重风仪,穆裴轩从未见他这般狼狈羸弱过。穆裴轩喃喃道:“怎么会如此?”
穆裴之看着他,勉强地撑着床坐起了身,余光瞥见穆裴轩下意识地想走近,摇头道:“别过来,我不成了,”他说,“阿轩,你不能再出事。”
穆裴轩脸色难看,道:“大哥,你别说这样的话,我从瑞州带了许多大夫,他们或可解时疫之症。”
穆裴之笑笑,说:“你能在此时赶来,我便放心了。”
穆裴轩抿紧嘴唇,一声不吭。
穆裴之看着穆裴轩,道:“你和叛贼交过手了?”
穆裴轩:“嗯。”
穆裴之靠着床头,道:“叛贼挂帅的将领叫孙青,实力不容小觑,还有一人,戴着面具,他应当是叱罗王氏。”
“他们有一支骑兵,约摸有三千人之众,武器精良,不是寻常流民。”
穆裴轩道:“大哥,我把黑甲铁骑带过来了。”
穆裴之一愣,黑甲铁骑是南军中的精锐,由安南侯亲自调动。六年前,他父亲和阿勒尔部族一战,黑甲铁骑损失颇重,他父亲为了让安南侯府藏锋,着意报重了黑甲铁骑的损失,从此边南再无黑甲铁骑。
后来,他父亲临去之前,将半块虎符交给了他,调动黑甲铁骑的玄铁令牌给了穆裴轩,并留下遗命,非生死存亡之际,不可再动用黑甲铁骑。
穆裴轩原本不想动用黑甲铁骑,可到底担忧阜州内忧外患,他手中又无虎符,周庭和穆裴轩都在阜州,他调动不了更多兵马,索性召集了铁骑,一并带到了阜州。
穆裴之道:“带来了也好,梁都那边无须太担心,只要把赵谦侯的嘴捂严实了,”他想了想,又叮嘱道,“此人贪生怕死,心胸狭隘,他若是得知我染上时疫,只怕要多生事端,”他看着穆裴轩,眼里露出几分锋芒,说,“要是留他不得,就让他永远留在阜州吧。”
穆裴轩看着穆裴之,应道:“好。”
兄弟二人都沉默了下来,穆裴之看着穆裴轩沉着的脸色,许久,说:“对不住,阿轩,黎越——”
穆裴轩顿了顿,垂下眼睛,道:“这和大哥无关。”
他说:“血债血偿,我会找叛贼寻回来的。”
穆裴之精神不济,又交代了几句要事,就让穆裴轩先去修整一番。穆裴轩看着穆裴之眉宇间的病气,默然退了出去。
徐英在自己院中为黎越设了灵堂,棺椁就停在灵堂中,穆裴之在门外站了许久,才慢慢踏入了院中。
正堂内门开着,满院挂白,当中就是一具棺椁。
穆裴轩攥紧了拳头,直直地盯着那尊棺椁,行军之人,战死沙场是最好的结局,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人会是自己的兄弟。
穆裴之长了穆裴轩九岁,兄弟二人年龄差得远,因着张老夫人,二人也并不亲厚。穆裴轩知事起就跟着他爹踏入军营,后来认识了徐英,于靖,许方意,黎越。黎越年纪不是他们当中最大的,却心思细,性子谦和,从来没有和他们任何一个人红过脸。
穆裴轩知道因着出身,黎越起初在他们面前总有几分小心翼翼,直到经年相交,彼此间才变得亲如手足。
穆裴轩想,于靖被押往梁都了,许方意也跟了过去,而今黎越也离开了。
冬时的别庄狩猎竟像一场梦。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抬腿走了进去,徐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怔怔地看着那具棺椁,见了他,一下子站起了身。
二人无言。
徐英眼睛又忍不住红了。
穆裴轩伸手摩挲着那具棺椁,徐英哑着嗓子说:“这是我能从阜州城里找到最好的棺椁了,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回瑞州,只能先封了棺,等咱们打完了仗,就带黎越回瑞州……”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里夹杂着哭腔。
穆裴轩说:“谁杀的?”
徐英咬牙切齿道:“……孙青,还有那个鬼鬼祟祟的阿勒尔人。”
“孙青砍了黎越的手,那个该死的异族人——”他眼前仿佛又浮现银枪自黎越胸膛穿过的画面,几乎将牙根都咬碎了,半晌,攥着棺盖,重重地捶了一下,说,“是我没用,我要是能早点儿回去,裴轩,黎越是为了救我,他是为了拦住孙青才留下断后的……”
“我要是能再早些回去,我早些回去,说不定就黎越就不会死,他会活着……”
徐英语无伦次,情绪激动又崩溃,穆裴轩抬起眼睛,瞳仁漆黑,看着徐英,说:“徐英,把眼泪擦了。”
徐英一怔,泪眼朦胧地望着穆裴轩。
穆裴轩神情冷硬,道:“什么时候手刃仇敌,为黎越报了仇,你再哭不迟。”
77
瑞州城。
有钱能使鬼推墨。在穆裴轩离开后的三天里,段氏的商队陆续从瑞州附近各州将收来的药材,粮食送到了瑞州,段临舟还出高价,聘请愿意前往阜州的大夫。来得人不多,或为义,或为名,或为利,段临舟将人选晒了一遍之后,虽不是很满意,却也只能凑合着用了。
毕竟时疫本身已经足够让人闻风丧胆,更不要说离开故土,赴那战乱之所。
段临舟将一应事情准备妥当,便带着段氏的商队欲出瑞州,没成想,将到城门口,却见另一辆马车赶了过来。
是纪老大夫。
段临舟这几日劳心劳力,正靠着车厢小憩,是流光将他摇醒的,他探出车门,瞧着那鹤发童颜的医者,微微愣了下,道:“纪老大夫,”他玩笑道,“您这是来给我送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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