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起事那日起,刘子异就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念头,后来他们拿下丰州,陇州,引来百姓兼有仁人志士追随,他自立为义王,在那一刻,刘子异几乎看到他灭梁一统天下的盛景。
刘子异生于微贱,年幼丧父丧母,孑然一身吃着百家饭长大,又因缘际会识了些字,脑子也灵活,没多久就在码头混成了一个小工头。
刘子异那时最大的念想,便是攒些钱,再请媒人为他说门亲事,娶个漂亮的坤泽,再在府城里置办上一座两进的院子,如同码头管事一般。
直到遇见圣尊,刘子异方知人还能有另一种活法,他不必卑躬屈膝,不必谄言媚笑,他也可以建一番功业,去为这天底下苟延残喘的百姓谋个昌平盛世。他们杀贪官,打天下,刘子异踌躇满志,眼见前景大好,没成想,到头来竟会止步于此。
刘子异心有不甘,可诚如孙青所言,安阳虽丢了,可只要他们退往陇州,以当今之局势,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突然,孙青说:“停下。”
他抬起手,身后跟着的士卒都停了下来,刘子异偏头看向孙青,说:“孙将军,怎么了?”
孙青勒着缰绳,抬头环顾一圈,只见周遭立着茂盛的林木,光秃秃的,还未有半分春意,地上铺满了洇湿发烂的枯叶。孙青凝神听了片刻,四周一片静悄悄的,看似一派平静,可他却莫名地觉出几分古怪。
孙青回头吩咐斥候前去探路,又着一支小兵往前走了数十丈远,见他们安然无恙,方道:“没什么。”
孙青提着陌刀,一手握着缰绳,对云琢道:“圣尊,我们走吧。”
云琢“嗯”了声,他胯下也骑着一匹枣红色战马,身姿挺拔,颇有几分游刃有余之态。
孙青说:“再往前过三十里,咱们就能入里县稍作补给,郭永达守在里县,有他接应……”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几声战马嘶鸣,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惊叫,却见一片人仰马翻之景,一条条铁丝自腐烂的积叶当中露出锋芒,竟是绊马索!
孙青反应极快,手臂绷紧一把攥住缰绳,战马扬起半身,几个腾跃只见竟稳住了身体,足见骑术了得。可这样精湛的骑术和反应却并非人人都有,叛军士卒纷纷跌落马背,刹那间乱成了一团。
孙青下意识地看向云琢,见他还稳在马背上方松了一口气。
刘子异却无二人这样的马术,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义王,”一旁许江河扶起刘子异,刘子异摆摆手,说,“我无碍。”
他们抬眼看去,却见前头不知何时出现了黑压压的骑兵——是穆裴轩的黑甲铁骑!黑底的穆字大旗迎风招展,慑人的杀机和压迫扑面而来,让人胆寒。
穆裴轩竟早有设伏。
孙青和云琢对视了一眼,孙青驱马上前了半步,以保护的姿态挡在了云琢面前。
而数十步开外,穆裴轩也发起了冲锋的号令。
穆裴轩和刘子异,抑或是那个幕后之人交手了这么久,就知这人不会坐以待毙。
安阳城一破,他们必逃。
穆裴轩看着舆图思索了许久,最终目光落在东门和北门,东门可往卜儿关,北门可往里县。兰铎守在卜儿关,刘子异去卜儿关,便能和他汇合。可兰铎手中握有效忠于他的那两千骑兵,而今刘子异失势,难保兰铎不会起异心。里县的郭永达是和刘子异一起起事的,必然比兰铎好掌控。
穆裴轩最终还是定下在安阳和里县之间设伏。
而后徐英攻破了安阳守卫相对薄弱的东门,刘子异率军自北门出逃,一切都在穆裴轩的计划之中。
两军交锋。
穆裴轩的黑甲铁骑俱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在他们的冲杀之下,叛军几不可挡,可没想到,他们混乱了片刻,竟极快地摆出了阵势,堪堪能抵挡住黑甲铁骑的屠戮。
无怪乎刘子异会带着这些人出逃。
穆裴轩自是不知,这些都是九莲教教众。这些年来九莲教一直蛰伏在暗处,不断地发展着教徒,暗中训练,壮大声势。叛军能在短短时日内连下数州,各地府军莫能与之抗衡,这些着意训练的教徒功不可没。
穆裴轩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在远处一身素衣的坤泽,莫名的,穆裴轩笃定这人便是藏在刘子异身后的幕后主使。
没想到,这人竟会是个坤泽。
擒贼先擒王。
穆裴轩勒着缰绳,一手提着枪,纵马冲入混乱血腥的战场。而他的目标,赫然是云琢。
穆裴轩还未近身,就见一柄森寒刀刃斜刺里挥来,他擎枪相挡,只听得咣当一声,陌刀和长枪相撞,转眼已战了数招。
孙青身手了得,穆裴轩亦毫不逊色,二人都是走的刚猛悍勇的路子,招招致命。穆裴轩自见孙青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人不好相与,缠斗之下,竟都伤不了对方分毫。突然,穆裴轩只觉身后一道劲风袭来,他手中长枪点地,上身猛的后仰,却是一只弩箭自他眼前掠过。
穆裴轩余光瞥得一眼,就见云琢抬着手,袖中藏着寒光闪烁的弩箭机关。
二人目光对上,云琢对他微微一笑,转眼又是三支弩箭连射而来,与此同时,孙青的陌刀业已及面。云琢和孙青显然配合多时,默契无间,穆裴轩应付孙青的攻势之余,还要提防云琢射来的弩箭,绕是他,也不得不分外小心。
暗箭难防。
冷不丁的,一支弩箭划破了穆裴轩的面颊,若非他反应快,几乎就要洞穿他的脑袋。
孙青手中陌刀也携千钧之势砍来,咣咣咣——刀刃枪尖连连相交,蹦出细碎的火花,穆裴轩脚下退了两步。
倏然,马蹄声震动,大批骑兵驰骋而来,扬起漫漫黄土。
竟是兰铎。
孙青瞧着穆裴轩,说:“穆裴轩,真不知该道你胆大还是不知所谓,你想伏击我们,殊不知圣尊神机妙算,早算到了你有此一着。”
穆裴轩看着纵马而来,满眼杀机的兰铎,一枪挑开孙青的陌刀,枪尖陡转,刺向他的脖颈,口中却嗤笑道:“那你们可料到你们如今功亏一篑,四处逃散?”
孙青目光微沉,而此时兰铎也握枪杀来,二人夹击之下,穆裴轩更是狼狈,兰铎却觉得很是痛快,冷笑道:“你那好兄弟黎越就是这般死在我们手中的,穆裴轩,你也要死了,正可成全你们兄弟情深。”
穆裴轩脸颊划破的伤口血水缓缓淌下,他抬起眼睛,看着孙青和兰铎,突兀地一笑,他这么一笑,衬着脸上的血,竟很有几分阴鸷邪气。穆裴轩轻声说:“兰铎,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等你?”
穆裴轩这话说得轻,却让孙青和兰铎都顿了顿,登时满身寒意。
穆裴轩瞧着他们,心中陡然生出几分尖锐的快意,那是自来丰州之后,惊闻黎越噩耗,又亲见穆裴之为时疫折磨而去以来一直压抑在心头的阴霾,是穆裴轩咬碎了牙,吞下血,方压住的恨。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所言,大地震动,声势更大的马蹄声和冲杀声自四面而来,一面面穆字大旗如遮天蔽日一般,朝他们所在迫近。
云琢,孙青,兰铎无不面色骤变。
孙青眯起眼睛,不假思索手中握刀更凶狠地挥向穆裴轩,妄图一举拿下他搏个生机,穆裴轩举枪相挡,长枪如游龙,透着股子不要命的疯狂劲儿,他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滋味儿如何?”
“当初在乌头岭你们如何杀的黎越,在丰州又如何设计害我兄长,这一桩桩血债,”穆裴轩说,“咱们一一清算。”
大局已定。
新仇旧恨,穆裴轩恨极兰铎和孙青,兰铎和孙青同样如此,刹那间,三人仿佛都成了亡命之徒,以搏命之势恨不能取对方项上人头。兰铎本就不是穆裴轩的对手,又为包围而来的南军所慑,须臾间,身上已多了数道伤口,胸膛被枪身狠狠砸在胸口,整个人都摔出了丈远,哇的吐出大口血。
混战之中,许江河已经顾不上刘子异,对孙青吼道:“孙青!走啊!”
“带圣尊走!”
孙青咽下唇齿间的血沫,许江河已经冲将上来,提刀架住了穆裴轩攻势极猛的一枪,喉头登时一甜,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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