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应贤与阮霍两人马上看向李好问。
他们两人,一个是四十余岁的壮年,另一个已是白发苍苍。两人同时看着李好问,着实有些滑稽。
于是李忱毫不客气地开口:“文卿,我知道你日常不会过问这些‘诡务’。但你既然执掌秘书省,你可知此事在本朝和前朝可有过先例?”
这下轮到文应贤支吾了,半日,这位秘书省长史方才犹豫答道:“或许……”
平心而论,作为秘书省的长官,太史掌管天下典籍,大概相当于后世的档案局局长。要档案局局长掌握各种档案的所有内容,也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但李忱的脸色当即沉了下去,眼神冰冷,在文应贤脸上转了一圈,又转向阮霍。
阮霍无奈,硬着头皮,按照事先的准备给天子讲解天象:“臣夜观天象,但见九野之中,金星移近虚宿,火星从角亢二星下方穿过,横贯天垣……”
他说了长长的一大串,说得口沫横飞,但李忱问他天上星象与长安水系异象有什么关系,他又说不出来。
李好问一边听阮霍东拉西扯,一边发散地想:如果换了吴飞白在这里,那个神棍,没准能把这个谎给忽悠圆了。
他正这么想着,座上李忱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视线越过了阮霍,转向李好问。天子长眉一挑,轻描淡写地问道:“李卿?”
李好问忙又朝上拱了拱手,朗声道:“对此,诡务司推测的一种可能是:‘赤潮’。”
赤潮是一种自然界存在的生态现象,经常发生在海边、江河边。赤潮起时水面一片鲜红,水体还会散发出一种腐臭味。据说这种时候,水里养殖的鱼虾都要遭殃。
李好问老家在海边,他小时候跟着妈妈一去看望外祖父外祖母,就亲眼见识过这种现象。
不过,虽然李好问答得斩钉截铁,但这并不是诡务司给的答案。
他袖中那面铜镜并没有为他提供任何解释,镜面上只有四个字:“原因不明。”
“赤潮”这个答案完全是李好问灵机一动,联想后世自己亲眼见证过的自然生态现象来回答这个问题。
既然林大学士留给诡务司的宗旨是“尊重科学讲逻辑”,那么,他就按照这个宗旨,尝试用科学的理论来解释和验证这些看似诡异的现象。
“赤潮?”
座上李忱,座下立着的文应贤、阮霍,都没指望李好问能说出什么道道来。却冷不丁听他报了这样一个正经八百的名字。
“赤潮的成因是水体富营养化,导致水体中微小的藻类生物在短时间内大量繁殖,这些细小的藻类反射日光中某个独特的波段,因此让水体看起来像是红色的……”
李好问这一番话中术语浓度超标,偏殿中其余四人只有李忱大致接住了。这位盛年登基的天子皱着眉头使劲咀嚼李好问所说的这一番话,时不时就其中一两个字眼向李好问提出疑问。
“李卿,你说的,可有实证?”
“若要证实这一点也很容易,只要在长安城各处取水样,送至诡务司,以诡务司中的仪器‘显微镜’观察,便能看清水中那些微小藻类的样貌,从而确认是不是因为它们引起的‘赤潮’……”
“‘显微镜’,难道就是武周时那位林大学士亲手所制的‘见微镜’?”
“正是此物……”
李好问说这一番长篇大论的时候,他袖中那面铜镜微微轻颤——这是同僚们又将讯息发过来了。
他指尖轻触镜面,感知到的文字是:“有道理!这就去查。”
原来他在天子面前的这一番对答,让诡务司那边尽数听了去,并且表示赞同。
李好问心中顿时生出几分小得意——天子和名义上的上司点头赞同都不算什么,诡务司里的同僚们能认可他的观点,才是真正令李好问感到满足的原因。
“这么说来,长安水色有异,与天象并无关联?”
李忱郑重询问。
李好问摇摇头。
“也不是因为天子……天子失德?”
这一回,天子问得更加小心翼翼。
李好问更加肯定地摇了摇头。
座上的李忱神色不变,但李好问觉得这位天子在这个刹那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连嘴角的法令纹都变浅了几分。
李好问:感觉封建帝王有时候也是欢迎唯物主义的!
随之而来的便是天子的好感与善意。
“如今长安各处水色已退去,异状已消,以李卿之见,该如何善后?”
李忱征询李好问的意见,将文应贤和阮霍那两位当空气。
“臣以为,应着长安、万年两县组织百姓疏通水渠,清除渠道内的垃圾杂物,去除死鱼死虾,引清泉入渠改善水体。
“在水质完全恢复之前,需要昭告长安城百姓,生活用水必须事先煮开后放凉,否则不得饮用,也不能用于日常清洁。”
“……”
李好问一口气提出了多条听起来很靠谱的善后措施。
李忱见李好问说得有条有理,底气十足,点了点头,突然转向文应贤。
“文卿!”
文应贤猝不及防,身体一僵,忙应道:“臣在——”
李忱忽然起身,在自己座前踱了几步,陷入回忆般开口:“朕犹记得先帝在时,曾经对朕提起过诡务司!”
李好问忙支起耳朵,想听听昔日大唐天子对自己这个衙门是如何点评的。
“那时,朕年纪尚幼,但如今回想,先帝这番话言犹在耳。”
李好问马上明白了,李忱这番话中的“先帝”,不是指他兄长唐穆宗,也不是他那群侄子,唐敬宗、文宗、武宗,而是他的生父唐宪宗。
李忱作为皇太叔即位,自然想要千方百计地抹去穆敬文武四个皇帝的执政合法性,标榜自己才是宪宗的合法继承人。
“先帝当年正是对着秘书省钦天监的人道:
“‘尔等记住,诡务司,并不是你等的臣属!’
“‘能在诡务司立足的,多半都是特立独行之辈!’”
说着大唐天子转向文应贤与阮霍。
“既不似某些人尸位素餐,也不像某些人食古不化。”
李忱模仿着宪宗的口吻这么一发话,偏殿内人人震动。文应贤与阮霍都苍白着了脸,知道有天子这番发话,他们便再也不能对诡务司的司务横加干涉了。
而李好问也没料到天子会突然使出这么一招,忍不住也睁圆了眼。
然而李忱的话还未说完,他继续模仿着生父的口吻重复宪宗当年说过的话:“‘诡务司,是朕的臣属!’”
这表示着李忱看李好问看对了眼,从此要将诡务司直接收归己用。
若是换了旁人,受此礼遇,恐怕早已心花怒放。
然而李好问却将头深深埋下,假装谦虚。
他很清楚诡务司的定位——
“万法归宗,为我所用。”
诡务司不是任何人的臣属。
大唐皇权,也不过是“为我所用”的各宗之一。
但一定要讲究方式方法。
想到这里,李好问当即再次抬头,他脸上的表情完美地铨试了什么叫做“知遇之恩”,令李忱看得十分满意,依李好问所言,传下口谕,命长安、万年两县听从李好问的调遣,为此次“赤潮”事件善后。
李好问:不得不说,我多少还是有几分演技在身上的。
这还没完,李忱又唤来了宫中内侍总管王宗实,命他向李好问请教,宫中该如何为水体异变之事处理善后。
然而李好问这时已经很想走了——
刚才他口头上说的言之凿凿,长安城中各处水体的异变是“赤潮”。
但李好问心里清楚:出现在长安城里的,不可能“只是”赤潮。
再厉害的赤潮也没办法在短短的时间内,将一整座城市的地表水和地下水全部变成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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