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舒心地笑过了。
他挥动双拐,从人群中迅速穿过,头也不回地迈向清明渠。
*
光德坊。
族老李贻家中,忽然传出一片响亮的哭声——
“救救……”
“四郎君,四郎君投井了呀!”
李好威的母亲卢氏夫人急急忙忙从内宅冲出来,来到井栏边,冲着地上那个湿漉漉的躯体就扑了上去,“哇”的一声痛哭出声:“我的儿啊,你究竟是哪里想不开,要自行短见……”
李好威刚刚被家仆从井中捞上来,控去了喝入腹中的水,此刻刚刚恢复呼吸。
“阿娘……
“儿子,儿子活在这世上,哪里担得起您对儿子的期望?
“才学不济,又不是做官的材料……
“阿娘,儿子活得好累……不如去了那里,免得再让您为儿子而痛心。”
卢氏出身范阳大族,一向对宝贝儿子期许有加,是以不断催促,要儿子仕途上进,光宗耀祖。谁曾想催出这么一个结果。
卢氏又是后悔又是心疼,当即抱着儿子哀哀痛哭。她一眼瞥见丈夫从屋内走出,向自己这边过来,她连忙大喊:“当家的,快来劝劝你这不成器的儿子……”
却见到李贻冲自己凄然一笑,道:“夫人……自成婚始,为夫就从未达到过你对为夫的期望……”
卢氏直接傻在原地: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
“忝为族长,也从未有一日真正为族中子弟着想,也从未能维持族中的公义与公平。
“自愧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那里、归宿……”
李贻越说越快,口齿也越来越含混不清。他迅速向自家井栏边走去,俯身便要投井。
“啊——”
卢氏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
*
崇贤坊。
孙器摇摇晃晃地走在坊内十字街上,见到街中心水井处已有人扶着井栏抱头痛哭,顿时痛骂道:“废物!”
井栏边的人抱着井栏不肯撒手,并且朝背后挥了挥,大概在示意“老子正在酝酿情绪你边儿去”。
孙器则嘿嘿一声:“废物,你知道我是什么吗?我是混账!”
“一个忘掉良心,一门心思四下里钻营的混账,一个舍弃尊严,去为那些达官显宦拍马捧靴的混账……什么?你老兄还不如我?
“不不不,实话跟你说吧……我都这样了还一事无成,老兄你能不能行行好让让我?”
说到这里,孙器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随即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孙器扭脸一看,是坊里认得的邻里,王二麻子。
王二麻子既不说任何安慰的话,也不火上浇油,只是伸手向西面指指:“那边……地方有的是。不必……在这儿空耗着……”
“归宿!”
王二麻子抛下这两个字,自己脚步沉重,趿着鞋子噼里啪啦向西面去了。
孙器心中迷迷瞪瞪,一时也将崇贤坊中的水井给忘了,紧跟着王二麻子,出了坊门,看见西面的永安渠——
“哇,跟下饺子一样……”
孙器一眼望去:渠畔尽是口中喃喃自语的人,黑压压地围在永安渠两侧。
他转头向王二麻子看去,想要骂一句“骗人”,却见那王二麻子毫不犹豫地挤进了水边的人群中,赶得很急,似乎生怕去得晚了水渠里就没位置。
心头一阵迷茫,在这一刻,孙器实在是想不出他还有什么理由和资格该在这世上好好活着。
所有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似乎都被他给,遗忘了。
于是孙器学着他人的模样,靠近永安渠渠畔,向空中迈出一只脚,任凭自己向下坠落,坠落,落入那永恒的虚无中去……
他沿着渠岸旁不高的堤岸,就这样缓缓地滑入永安渠中——
“扑——”
孙器本就是个会水的,此刻被周围的冷水一激,猛地清醒了。身体自然生出反应,双臂双腿轻轻扑腾,整个人就从永安渠中浮了起来。
他拼命吐掉了口中的水,双手抹去脸上的水渍,才有机会看清身边的情形。
在他整个人浸没在永安渠里,周围全是水。
在他身边还有好多人……好多,和他一样脆弱的人。
*
丰乐坊。
卓来站在十字街正中央,很有些心惊胆战地四下里张望。
从他所在的位置,能看见丰乐坊四处坊门全都打开。坊门处的火把点燃着,但是原本该在坊门处值守的坊兵全都不见了。
“人呢?”
“人呢……人呢……人呢……”
他细弱的声音沿着坊内的墙壁来回撞击回荡。
“人!”
“人……人……人……”
卓来心里有点毛毛的,但说实话他并不怕。于是这少年沿着十字街挨家挨户地找过去。
“各位街坊邻里,你们都去哪儿了?难道真的和章家小娘子她们一样,都出城去了?”
这时某一户的门板忽然向外一掀,一名妇人冲卓来喊:“卓小哥!”
这位正是张嫂,在她背后躲躲藏藏的,是张家那个傻儿子,张大郎。
卓来好不容易见了个人,连忙迎上去问:“张家大嫂?出来什么事儿了?怎么咱们坊里的人一下子好像都不见了?你们一家子怎么样了?张武哥还好吗?……”
卓来这是习惯使然,连珠炮似的都问完了才能住口。
张嫂明显被他问得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阿耶不见了!”
“您阿耶……”
卓来突然反应过来,张嫂上次受害之后神智错乱,她口中的“阿耶”其实是指……张武。
卓来本就是个热心肠的孩子,而张武一家子又是从敦义坊一起过来的老邻居。少年顿时将胸脯拍得山响:“大嫂您放心,我这就去找!您知道张武哥是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张嫂伸手,向西指指。
“好!我这就去找,找到武哥就送他回来。张嫂,你和大郎在家里好好等着啊!”
少年蹬蹬蹬向西急行。
忽然他脚下一顿,打了一个寒颤,忽然低下头。
“咦,我是谁?我跟在这儿干什么呢?”少年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我……”
卓来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少年时的回忆瞬间全都冲上心头。
“是了,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卓来的父母不是汉人,他在襁褓中就跟着西域的商队来到长安。
后来商队离开,却没带上卓来。西市客栈的老板在商队离开之后,才发现有这么个小东西被扔在了客栈房间里,襁褓里塞着几十文铜钱,外加一张纸条,写着卓来的生卒年月,和“卓来”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
几经辗转,卓来被李家收养,名义上是奴仆,但李家一家四口,都将卓来视如己出,没把他当过外人。
可是关于自己身世的那点记忆,却像是被火红的烙铁烙在了心口,一旦想起,就再也不能忽视。
李家人待他虽好,郎君虽然事事都为他考虑,可是……他们并不真的都是自己的血亲啊。
一时间,自怨,自艾,自怜,自苦……那些幽微的、说不出口的,但是痛苦的有毒的情绪全都涌上心头。
卓来扬起脸孔望向天空,泪水迅速爬上面颊。
他不过一小小的少年,平日里哪有什么真正糟心的事?唯一有力量能严重伤到他的,莫过于他自己的身世。
“爷娘,爷娘啊,卓来真的那么值得你们厌弃吗?”
少年带着浓重的鼻音嘟哝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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