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取了一张锡纸来,用指甲挑起一点,撒在锡纸上。点起火来,正要去烤那锡纸的底下,忽见年亮富凸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瞅着锡纸上那点粉末。
绿芙蓉犹豫一下,叹了一口气,又将锡纸上的海洛因,倒了一些回纸包里,说,「剩着这些,要是省着点,瘾头来了,你还是能撑两天的。」
年亮富盯着那纸包,嘴上说,「可不能这么算。我们两个人,也就一人一天的分量。到得后天,也该喝烟土水了。」
绿芙蓉心道,男人都是势利心狠的,他此刻还能说出这些话,没要夺我那一份,可见对我也算有情意了。
一个迎来送往的唱戏女子,从来都没有资格争取太多。
心头思绪纷纷,一肚子感概,但也抵不住毒瘾发作,匆匆把锡纸烤了,贪婪地去嗅那锡纸上散发的雾气。
只是今日用的分量不够,不能似往日般销魂,只是勉强敷衍,躲避那发作时煎熬的痛苦。
刚刚用完,年亮富挨近过来,绿芙蓉是半点心情也没有,把他往外一推,挨在床栏上懒懒地说,「你别扰我,让我歇一歇。等歇过了,我还有事要出门。」
年亮富说,「我们的日子也要到头了,还出门干什么?得快活,且快活吧。」
绿芙蓉说,「你比我大着许多岁呢,你活够了,我可没活够。」
年亮富不能行美妙之事,倒也没纠缠,把绿芙蓉刚才摔下的烟枪拾起来,躺回铜床烧烟去了。
绿芙蓉闭着眼歇了一会,精神恢复少许,起来到梳妆柜前化妆。
她故意将胭脂用得极淡,唇膏也挑了最浅的一支,换了一条素布裙子,朝镜子里一看,十分的素雅。
便唤老妈子,叫她到门外召一辆黄包车来。
没多会,老妈子进来说,黄包车已经在大门等着了。
第十三章
绿芙蓉上了黄包车,车夫问去哪里。
绿芙蓉说,「到戒毒院去。」
黄包车一路往戒毒院去,绿芙蓉坐在车上,却见大街上隔着一段距离,总有一个热闹所在,许多人挤在一起,似在搭着木台,不知作何道理。她虽是疑惑,但身上有事,又是在黄包车上,只能是空看。
等到了地方,戒毒院竟也比平常热闹,大门前熙熙攘攘的好些人,都不知在忙什么,也有一个高高的木台。
木台上挂着红绸带,两边还摆着许多花篮,很喜庆的样子。
绿芙蓉给了车夫车钱,往戒毒院那边一看,有些犯难。
如今她在天音园唱压轴,也算是个名角,这许多人在门外,恐怕有人认出她来。正踌躇着,忽听后面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不满地说,「中国人就是喜欢这种虚伪的热闹,有这些功夫,就不能做一点科学的奉献吗!」
绿芙蓉回头一看,原来是费风和承平也往戒毒院的方向走去。
两人似乎起了争执,费风一脸不高兴。
承平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费风又硬板板地顶了一句,「谁让你拉人头,拉到我身上来。既然如此,别怪我不和你合作。」
承平被费风连驳了几句,脸上很挂不住,也露出不满意来,正要说话,忽然瞧见路上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正盯着他们看。
承平被陌生的女子旁观,不好在街上和费风吵嚷起来,只好说,「我也不是为我自己,这是戒毒院的事,大家都担一份责任,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罢。」
说完,便忍着气,加快脚步往戒毒院去了。
绿芙蓉不认识承平,但她却是认识费风的,见费风把两手插在大口袋里,正要离开,也顾不得矜持,忙把费风拦住了,礼貌地唤一声,「费医生。」
费风打量她一眼,说,「我认得你,你是病人的家属。」
绿芙蓉说,「是的,是的。我的家里人,全靠您照应,真是多谢您了。」
费风说,「这是我的职责,不用客气。你的家人现在已经是随时可以探视的了,你要见她们,到里面和护士打个招呼就行。」
他向来是个不解风情的,对着一个如花美女,脸上也是那种常有的僵硬的表情。两句话说完,朝绿芙蓉一点头,就要迈开脚走。
绿芙蓉只好跟在费风身后。
她和费风曾有过一番交谈,大略知道费风的脾性,所以也不敢玩弄自己所会的那些伎俩,诚诚恳恳地低声说,「费医生,我今天来,不是探望我家里人。」
费风停下脚问,「你还有什么事?」
绿芙蓉说,「不瞒您说,我想求您给我一些药。就是您给我家里人用的那些药。」
费风脸上,算是有了一点表情,却是似笑非笑,问她道,「你终于也打算戒毒了吗?」
绿芙蓉愣了愣,一时竟是臊得无地自容,把头极低地垂下,声音若蚊子般,「你怎么知道的?」
费风也不掩饰,直说道,「我是戒毒院里的医生,一个抽海洛因的站在我面前,我还不知道,那我岂不是傻子?上次你来,我就瞧出来了。后来我医治你家里人时,她们也隐约提过,她们沾上海洛因,大概和你脱不了关系。听说你是很有名的戏剧家,你自甘堕落也就罢了,怎么连家里人也带了进去?」
绿芙蓉入了粉墨行当,迎来送往,也是被人刁难责备过的。
但费风这一番责备,却和从前那些都不同,每个字都似一棒子砸在脑门上,砸出的钝钝的极苦的痛,都化成心酸自责,竟是半分生气也没有。
心里想着,人家也没有说错。
若不是自己堕落,受了宣怀抿的控制,妈妈和两个妹妹怎么会去抽海洛因。
年亮富本可做自己终生的依靠,如今因为自己,也是走上绝路了。
如此说来,自己倒是个狠毒的灾星。
眼眶一热,泪珠就滚下来了。
费风一看,竟将绿芙蓉轻易骂哭了,未免觉得女人的泪腺真是发达得可怕,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不禁尴尬。
可他的个性,越是尴尬,越不懂周旋,只好更板起脸来,冷冷说,「你不要哭。我要是说错了,你和我讲道理。我要是没说错,那你就没有哭的立场。」
绿芙蓉听了,忙拿手帕擦眼泪,无奈那眼泪滚珠似的落下,竟是止也止不住。
她是不愿在费风面前哭的,知道要让费风瞧不起,所以拼命要忍住。
但人在情绪关头,是不可强压的,越要控制,越是忍不住,最后胸膛激烈起伏,抽泣起来,她便用手帕死紧捂着嘴,不让声音逸出。
费风瞧着她拼了命般捂嘴,简直像要把自己给生生捂死过去,也觉得心惊肉跳,忙道,「喂喂!你把手放下。」
绿芙蓉这时倒倔强起来,捂着嘴,又摇摇头。
费风看她胸膛起伏,像是激动得要呼吸不过来,急得跺脚,索性扯着她,要带她到戒毒院里去。
这一扯,绿芙蓉才说话了,哽咽着道,「人多……我……我丢不起这个人……」
费风没好气地说,「怕丢人,当初怎么去抽海洛因呢?」
嘴上这样说,但行动上,他却行使起绅士的风度来,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了,往绿芙蓉背上一罩,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净的医疗口罩,往她脸上一挂,说,「走吧。」
领着绿芙蓉,穿过戒毒院前的人堆,走了进去。
宣怀风不在,费风一向是拿了他的院长办公室当待客室用的。他就将绿芙蓉领到了院长办公室,叫绿芙蓉坐下,给她斟了一杯水。
绿芙蓉这样一路走进来,略坐一坐,也总算把哭给止住了。接了费风送来的水杯,正要喝,才想起自己还戴着一个口罩,忙把口罩给拿下来。
脸一露出来,又不知为何,觉得很是害臊。
结果水也不喝了,只是拿在手里,感受那温水隔着玻璃传来的一点热气,心里有很不寻常的感觉,但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费风坐在宣怀风的院长真皮椅子里,等着她说话,等了半日,见她还是沉默,只好先开口。
但一开口,又是不好听的话。
「你刚才怎么忽然哭成这模样?我那几句,也没说错你。」
绿芙蓉竟然不气他说话难听,回想自己刚才的样子,自己也觉得大不好意思,低声说,「您没有说错。我是因为心里懊悔,难过得很,才忍不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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