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岚冷笑道,「你以为断绝别人善良的帮助,就叫可恨的愚昧吗?大错,那只是可悲而可怜的愚昧。可恨的在后头。后来,我得到消息,那村子因为怕孩子中了妖法,凑钱请了一个神婆来。你大概知道,种了痘的手臂,几天之间,是会发出疹子来的。神婆看见那疹子,说这些孩子的手臂,已经被西洋和尚下了蛊,如果留着,性命也不能保。于是那些大人们,便把种了痘的十几个孩子找来,把他们的小胳膊都一刀砍了。」
宣怀风呀地一声,霍然坐起,一手用力按着胸口,半晌,低声说,「这样的惨事,我听着心里真受不住。」
白雪岚看他清俊的脸庞白煞煞的,眉心紧攒,露出一种极痛心的神态。
暗暗懊悔。
知道爱人是很善良的,何必把陈年往事说出来,让他不安。
便缓缓把宣怀风搂住,轻声说,「让你不好受了。我们别说了罢,再躺一躺,也该吃饭了。」
宣怀风说,「不,你说下去。因为我知道你这人,知道这样的惨事,总要做点什么的。」
白雪岚问,「你真要听吗?」
宣怀风说,「真要听。」
白雪岚叹道,「好,那我告诉你。我知道那些孩子们的手臂被砍了,当然是很愤怒,连夜点起一队骑兵,到那里把村庄围了。」
「我搜出那些被砍断小手臂,犹痛苦呻吟的孩子。」
「我审问那些脸上带着无辜神色的大人们,找出那个神婆,和那些砍掉孩子手臂的人。」
「我问神婆,你为什么作恶。」
「神婆回答说,她确实在孩子身上,看见被施过妖法的痕迹。何况,孩子们手臂上长了疹子,要是蔓延开去,不但孩子自己性命不保,恐怕要传染一个村庄的人。因此她为了救众人的命,不能不说出前头那些话。」
「我问那些砍掉孩子手臂的大人,你为什么作恶。」
「那些大人含着泪,回答说,自己亲生的骨肉,谁舍得砍这小手臂?实在是为了保全孩子的性命,不得已,只能狠了心肠。」
宣怀风听着白雪岚这一句句话,想着孩子们白嫩嫩的被砍下的小手臂,想着远在首都的姐姐,一剪刀剪下,愤怒扔向自己的断指。
父母爱子女,有什么错?
姐姐盼弟弟争气,有什么错?
西洋和尚有什么错?
种痘有什么错?
一个男人,喜欢另一个男人,有什么错?
似乎谁都没有大错,可流出的血,永远是鲜红色地。
剪断的指头,不可能重新长出来。
砍下的小手臂呢?又哪有再活泼挥动的一天?
宣怀风心里,被人世间的爱恨对错,迷惘地纷扰着,像陷入一个解不开的大大的结。
他觉得自己一时也成了软弱的冷宁芳,生出恍惚之感。
幸好,白雪岚一直在他身边,他放软身子,就靠在了白雪岚坚硬的肩膀上。
顿时又感觉踏到了实地上。
宣怀风轻轻道,「你再说下去罢。」
白雪岚此刻,脸上流露的神情,是不可形容的怜爱,如对小孩子讲故事般,慢慢地道,「我对那神婆说,你是个神婆,我呢,其实也算半个神棍。我法眼一瞧,瞧出那些孩子们身上的妖法,已传到你身上。孩子们手臂上的疹子会传染,你自然也会传染。为了救众人的命,我不得不要你的命。」
「于是,我便叫两个兵把她捆起来,点了天灯。」
「接着,我又叫那些亲手砍了孩子手臂的含泪的父母们,排成一队。我叫人取了神父留下的疫苗来,在他们胳膊上,一人扎了一针。」
「我说,这就是那西洋和尚,给你们孩子手上扎的东西。他说那是让人不得天花的好东西。你们说那是不砍掉手臂就会死的妖法。」
「那么,如今你们自己也中了妖法,实在为了保全性命,不得己,就狠一狠心,把手臂砍了罢。」
「我还找出了他们砍孩子手臂的柴刀来,放在他们眼前。」
「那些大人们,砍自己孩子手臂的时候,流着泪,很毅然地砍了。如今轮到他们自己,也是流着泪,却怎么也不肯拿起那柴刀。」
「他们流着泪,求我饶了他们。」
「那些没了手臂的孩子,也流着泪,求我饶了他们爹娘。」
「我劝那些大人,你们孩子已没有了手臂,若是你们不砍掉自己的手臂,让妖法夺走了性命,以后谁来养你们可怜的孩子?你们不是为着爱自己的孩子,而忍心砍掉他的手臂吗?那现在,为了爱自己的孩子,也很应该把自己的手臂砍了。」
「我劝了半个钟头,竟没有一个大人肯拿起那把柴刀。他们跪着,他们瘦弱的孩子也在他们身旁跪着,哭得很凄凉。」
「我知道那些人,以为这样跪着,带着孩子哭求着,我就应该饶了他们。因为他们是贫穷的,可怜的,无知的,该得到怜悯的。我若是不怜悯这些愚昧的人,就是十恶不赦的魔王。」
「然而他们不晓得我,我本来就是一个魔王。」
「而且,我又最恨这股,弥漫在我的乡土上,我的祖国各处,这渗着歹毒的迂腐不堪的愚昧!」
「以为自己是爱儿女的父母,就很有理由戮害自己的儿女;以为自己是本着好意,就能把别人如猪狗般对待。既然这样有道理,为什么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就不敢一刀砍下?说到底,不过是人性太丑罢了。」
「如果那些人,愿拿起刀,把他戮害自己儿女的理直气壮,也用在自己身上。那我大概会发一发慈悲。」
「既然他对自己的儿女都不发慈悲,而对自己却很慈悲,我这个魔王,自然就不能慈悲了。」
「所以我把那些人,全部点了天灯。」
「他们在火里燃烧时,他们那些被砍了手臂的孩子,先是哭喊尖叫着,后来,用极怨恨的目光盯着我。」
「怨恨我,那又如何?我白雪岚,不怕被人怨恨。」
说到这,白雪岚停了一停,指尖抚在宣怀风脸颊上,笑了一笑,说,「后来我才知道,那神婆原来有点来头,因为杀了她,我惹了一个对头。其实我惹的对头,又何止这一个。按我家里那老爷子的话说,我们白家,杀人不要紧,但是,因儿女而杀父母,把宗法人伦都给逆了,犯了众怒,这就很糟。所以,我就被流放到广东读书去了。然后,我就见到了你。」
他将指尖,在宣怀风脸颊上轻轻摩挲。
又将指尖,在宣怀风直挺的鼻梁上轻轻滑动。
他欣慰地叹气,「你看,世上是有天意的。我让一个神父到一个小村子里去,我杀了一个神婆,我杀了许多孩子的爹娘。大约,也不过是为了和你遇上。」
宣怀风听着他的话,只觉心摇神驰,胸膛里滚滚翻腾着,只不知说什么言语。
怔然许久,伸手把白雪岚在脸上摩挲的指尖抓住了,说,「呀,你这个炉子一样的人,指尖也有这样冰冷的时候。」
便把白雪岚的指尖用掌心拢了,轻轻揉着。
白雪岚说,「怀风,你要改变这个世界,想到的,是办兵工厂,办药厂,办学校。我和你不同,我的法子就一个——杀人。我恨那些用海洛因毒害国人的洋人,我把他们绑起来,用他们点天灯。我恨那些做长辈,做父母的,随意残害自己的儿女,我把他们绑起来,也用他们点天灯。我恨那些劫掠村庄的土匪,哪怕他们跪着向我投降,我也一枪一个,把他们杀死。我这样的行事,你怕不怕?」
宣怀风想了片刻,脸上竟是逸出一点笑意,问他,「你打这样一篇长长的伏笔,是怕我到了你老家,听见你从前做过的许多事,对你生出不满意?」
白雪岚说,「你现在也知道我是个杀神了,你敢对我不满意,我说不定也要杀了你。」
宣怀风笑道,「这话就太撒娇了。」
白雪岚脸上,原有一种让人心悸的严肃,但因为宣怀风笑着说了这一句话,他便也放松地笑了。
一屋积压的往日血腥味道,仿佛被破云而出的艳阳当空一照,就此化为乌有。
白雪岚笑道,「你不是赏了我宣夫人的头衔吗?有这头衔,我就能奉旨撒娇了。」
宣怀风说,「一句玩话,一天不到,已被你借用过好几次。也够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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