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脱衣上床,不过在被窝里喁喁私语几句,感叹两声,也就头挨着头,沉沉睡了。
夜来被噩耗惊了这样一场,睡得很不足,可第二天还是一清早就起身,洗漱完毕,到灵堂那边哀悼,也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算是尽亲戚的本分。
第三十一章
一连几日,姜家堡里都是悲切的空气,然而这悲切之中,又透着一种另样的热闹。大约是当地习俗极重丧葬,又或姜老太太心痛爱子,要将丧事狠花了银子来办,以一个二十来岁年轻人的葬礼来说,仪式也可算相当的隆重。
架报丧鼓,点长明灯,特意找来人制灵堂上摆设的琵琶琴,还要杀猪,煮了偌大的猪头来祭奠。
若干规矩,宣怀风也有明白的,也有闻所未闻的,开头还好奇地问问,连番闹将下来,也没了意思,除了和白雪岚去尽一尽礼,也不再如何走动,只待在房里看书。
这些天虽没下雪,却越发冷了。
偏偏宣怀风早上起来,仗着从被窝里带出去身上的一股热气,不曾将厚衣服穿好,只在肩上随意披一件外套,就先拿着牙粉水杯,在外面走廊对着木盆漱口,回到烧了炭的屋里,身上骤寒骤热,连打了几个喷嚏。
白雪岚正好穿着整齐从屏风后面出来,就说,「一定是着凉了。你今天还是别出门。」
宣怀风说,「下葬的日子,我若是不去,这礼数上说得过去吗?」
白雪岚探过他额头,并不发热,顺手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拍,调笑着问,「那是我姐夫,又不是你姐夫,你不去,礼数上怎么就过不去了?哦,也是,我们的关系上,你是我的夫人呢,这倒是一层亲戚关系。」
宣怀风轻骂了一声,「得了。为什么我是夫人?你还该做宣夫人呢。」
白雪岚在他面前,素不讲究矜持二字,竟是毫不犹豫地说,「我还忌讳这个?我乐得做你夫人呢。夫君大人,且让为妻帮你宽衣。」
手上动作起来,抓着宣怀风的胳膊,笑着往自己这头拉。
宣怀风往一边躲,又摆出正色,提醒他说,「别忘了今天什么日子。我们这样谈笑,对死人太不恭敬了。」
白雪岚叹一声,只好放过了他。
两人再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外头已有下人来请白十三少,说是时辰到了。
白雪岚说,「照我的说的,我去就够了,你留下休息。」
说完便去了。
宣怀风留在屋子里,又翻着他那些国外带回来的数学方面的书来复习,看了几页,听见窗外唢呐锣鼓声响,估摸着是送葬的队伍出发,便放了书,走到外头走廊来远望。
不料站在二楼廊上,一低头,却正好见戴芸在下面天井处站着,她也正抬头往楼上看。两个人的目光,却恰好撞在一处了。
戴芸便问,「白总长出去了吧?」
宣怀风说,「是的。」
戴芸原是不留心,一开口就问了白雪岚去处,话说完了,才觉得自己冒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为着掩饰尴尬,又加了一句问,「宣副官怎么不去呢?」
宣怀风说,「本来要去的,身上有点不舒服,就耽搁了。」
他也是无心之言,可戴芸听他说不舒服,哪好意思就此撂开手,反而要特地上到二楼,嘘寒问暖了一阵,见宣怀风果然并没有生病,放了心,又攀谈起别的事来。
戴芸问,「不知白总长,有打算什么时候走吗?」
宣怀风说,「他本也嚷着要快点走的,这几天却不见他提。大约是他姐夫这档事,他不好意思就走,等事情完了,也该走了。」
又忽然才想起戴芸坐火车的缘由,暗怪自己粗心,忙问她,「令姨母那边,很急着请你过去吗?哎呀,是我不好,竟把这事给忙忘了。要是急,我和总长商量一下,派两个可靠的人先护送你过去,如何?」
戴芸笑道,「多谢,但不劳费心了。我前几日很冒昧地和白总长开口,他当场就派了一个大兵,叫他往镇上走一趟,看能不能帮我买一张车票。结果那大兵回来说,雪把路都封了,一趟车也不能从这头过。所以我着实有些担心姨母,又央总长再派人把我带到镇上,打一个电话去问问情况也好。总长也答应了,叫了两个大兵护送着我,又走了一个来回。我把电话打到姨父处,姨父说,本来姨母是病得很重的,以为不得救了,才急着叫我来。不料后来换了一个西医,居然有了起色。如今姨母的状况,也并不像开始说的那样紧急。」
宣怀风这才知道,原来戴芸和白雪岚私底下还有这番接触。
不禁又是惊喜,又是惭愧,又是惘然。
惊喜的是戴芸姨母病情有了转机,惭愧的是,戴芸早和白雪岚交涉过两回,人家甚至还往镇上去了一趟,自己竟是一无所觉,以致于现在才问起,暴露出自己的迟钝笨拙来。
至于那是惘然,倒复杂得很,自己心里也不知该如何去说。
见戴芸满口夸赞白总长办事爽快,古道热肠,他只好微笑着说,「那是,我们总长的心肠,一向很不错。不然,我也不得这样跟着他,为他办事。」
便故意换个话题,问戴芸,「戴小姐怎么今天也没去?」
戴芸说,「我去做什么?悄悄告诉你,那一夜摆宴,我到你们这桌敬酒,老太太看着我的行事,似乎不怎么欣赏呢。我想那位老太太,对我这种有些西洋化的女子,是看不惯的。所以我这几日,除了到灵堂吊唁一次,表示了心意,也就不怎么往那头去,怕犯了人家的忌讳。至于出殡,许多老规矩,我也不懂,更要躲在这里了。」
宣怀风笑道,「不是我说,接受西方教育的女子,我也见过几个。但既接受了西方教育,又把中国传统女子温柔体贴的美德尽都保留着,处处细心周到的,戴小姐是头一个。」
戴芸被他夸赞,自然是有些欢喜的,谦逊道,「过奖,过奖。不敢相瞒,我其实从前也是个顽皮不识趣的,哪里都爱乱钻。后来当了校长,只能给学生们做榜样。像换了从前,我到了这地方,说不定要偷偷到姜家的祠堂里去瞧一瞧。只是现在不好失礼,也就把念头打消了。」
宣怀风奇道,「祠堂有什么好瞧的?」
戴芸回答,「都说姜老太太感念您的大恩大德,给您立了长生牌位,供在祠堂里,每日烧香念佛,要你长命百岁呢。您就不好奇是怎么个供奉模样吗?」
宣怀风早把这件事给忘了,此时忽然听戴芸提起,连忙把手摆了一摆,轻声说,「其实那一日,我也只是为了自保,不得不拼一拼命,哪是他们想得那样慷慨无私?如今被人家这样感念,仿佛我对他们施了什么大恩似的,于我而言,反而尴尬。此事不提也罢。」
戴芸听了,默默打量宣怀风一眼,不由微笑。
宣怀风说,「戴小姐,你这个微笑,似乎另有深意。难道你不信我说的是实话?」
戴芸笑道,「非也,非也。我虽不敢说和您有深交,但这一路过来,也知道您是一位谦谦君子,说话做事是很真诚的。所以我是想,这个世道,若有宣副官这样的人,就还非得有白总长那样的人才成。」
宣怀风说,「这话奇怪,我竟是不解了。」
戴芸说,「俗话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您这样善良温厚,岂不总要被人欺负了去?幸好,我瞧白总长的性情,总有点护短的意思。有他在,恐怕是不会允许外人欺负他的人。」
戴芸说「他的人」三字,多半是指上司和副官的关系。
在宣怀风耳里,却似另有所指,不禁生出一点尴尬,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朝戴芸微微一笑。
这时,一个护兵咚咚咚地跑到二楼,见到两人正站在门外聊天,走上来对宣怀风敬了个礼,问,「宣副官,你这里有外伤的药没有?」
宣怀风心里牵挂着随出殡队伍离开的白雪岚,听了这话,心脏怦地重重一跳,忙问,「怎么要外伤的药?总长受伤了吗?」
护兵说,「总长到外头去还没回来呢。我是替孙副官来问的。」
宣怀风吃惊地问,「孙副官怎么受了伤?」
护兵说,「挨了总长好一顿打呢。」
宣怀风更是震惊,忙对那护兵说,「伤得重不重?你带我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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