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刻卑微到像一只禽鸟,是没有任何姓名和灵魂的一块抽搐的肉。
原先侍卫还在竭力按着,后来她痛到翻滚,渐渐都没了力气。
毒血从七窍里流出来,人仍睁着眼睛,最终没了气息。
元锦看够了才轻轻点头,示意旁人把那副身躯拖走,任由污血拖曳在地,划出长长的痕迹。
从始至终,乐声一直欢跃不乱,不敢有任何停顿。
姬龄看在眼里,清楚知道刚才手里那杯酒如果饮下,同样下场的会是自己。
他在这一刻根本不认识眼前的元锦。
像是从前假装腿断别别扭扭要他背的那个男孩,在京畿草野上等着他的那个少年,都是另一个人。
不,一定是哪里有错。
他本能思索着逃出去的法子,脑海里搜寻着有关操控人心的各类传说,竭力为当下的这件事找到一个解释。
这绝不是元锦会做的事。
仅是一回头,身后铁卫持盾而出,如同预备好一场血战。
姬龄的所有神色都在消失,面色发白地看着元锦。
“赐酒。”
方才的女使又捧酒花来。
一样的沾着露珠,一样的酒光微晃。
姬龄后退一步,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今日入宫竟是进了死境。
“元锦,”他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发抖:“你一定要杀了我?”
“不。”元锦和颜悦色道:“是想要看你死。”
“但你不用顾虑太多。”
元锦从容起身,一步步绕开殿内陈设,在铁甲兵的护卫下走到近处。
“皇后,蛇骨婆婆,那几个老臣,还有你,和其他几个将军,只是顺序问题。”
——你要杀你的至亲之人?!
姬龄眼神凌厉起来,声音更重:“你到底是谁?”
“我还能是谁?”元锦淡淡道:“人人见过我那个疯子生父,不许我也是一样的种?”
只这一句话,姬龄心里有什么被倏然一击,知道面前的人不是他。
元家最隐秘的困局,他父亲留给他的遗言,全都被元锦赋予全部的信任,亲口讲给他听过。
一个个闪回的画面回到好几年前,是废太子时的元锦,是初登基后知道真相绝望痛哭的元锦。
每一个模样都足够真实,与面前人截然不同。
“……你不是他。”
元锦很慢地转过身,遥望高处的描金彩画,轻声道:“我可以是。”
下一刻,姬龄被猛然捉住双肩,酒花迎面灌了下来!
元锦正要回眸去看接下来的情景,远处喇叭呲啦一声:“CUT!”
“不太行啊。”海导搓着手道:“蒋麓演的中规中矩吧,苏沉为什么这么崩着?”
刚才被拖出去的宫女已经换好了衣服,擦干净脸上手上的血,准备配合着再演一次狰狞死状。
晚一些,蒋麓要演得比她还要失控,显得越惨才越能让殿上那位信以为真,觉得他是真死了。
苏沉单是演这一段,就觉得心梗的要死。
他一向靠共情来演情节,此刻元锦的真实情绪占了上风,让他没法沉进蓝子真的角色里。
——太难受了。
他没法想象等一下姬龄这样惨的死在自己面前,脸上神经都没法牵动出笑意来。
元锦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姬龄多少次救过他的命,他们最后也相互坦诚,不可能再掺杂任何猜疑。
可是现在他要以元锦这个角色让姬龄七窍流血的死在面前。
蒋麓确实还没有放开了演,把最绝望的表情展露出来。
可现在他已经胸口发闷,堵涨到呼吸都有些困难。
海导离开监控屏,走进镜头里帮忙导戏。
“你们两要注意把握那种Emotion,比方说这里,蓝子真要他死,那得是像小孩要吃糖果一样,充满期待甚至是天真的等待着看结果。”
“苏沉你在演的时候,可以试一下美国式反派常用的气声。”
邵海沿看了一眼脚本,在旁边惟妙惟肖地学了一段,还是那么回事。
苏沉虽然对眼前这个人有抵触情绪,但知道导演现在说的是对的。
他压低声音,极轻地重复了一遍。
再说话时,声音轻到像是呢喃。
海导点一点头,表示满意,继续导后面的戏:“前面的戏再放开一点,明白吧?”
“很多人演反派很Enjoy的,因为这个可以挑战自我,很有另类的魅力,对吗?”
他发觉苏沉表情有些麻木,但暂时不太清楚情况,又去跟蒋麓倒了几句戏。
“Again,Action!”
前面几页,确实演得顺畅了许多。
直到姬龄在挣扎和不甘中被灌下那盏酒。
汩汩液体满到溢出他的脸颊,他的痛觉在恐惧被充分击发的同时发散。
肝胆肺腑皆将溃烂破裂,身体完全支撑不住的剧烈痛苦。
他是应该死在沙场的将军,他的骨头硬到三个人按住都跪不下来。
可现在,痛苦一瞬爆发,一口污血猛地喷溅而出。
“卡!”导演有些着急地喊起来:“皇帝怎么流眼泪了,苏沉,你注意情绪!”
苏沉自己都没意识到,被提醒了才发觉脸上是凉的。
海导当着其他人的面,拿扩音喇叭喊道:“喜悦的感觉,开心快乐,明白吧!”
“我跟你讲,你不要心疼蒋麓,那都是演的!”
他不是在心疼蒋麓。
他现在是元锦啊。
苏沉什么都没解释,无法言说的情绪在他胸口不断发酵。
没等导演再喊什么话,蒋麓起身道:“导演,我私下拉着他说说戏,给我们二十分钟。”
邵海沿刚好口渴,挥挥手表示他们随意,招呼助理把咖啡端过来。
小城市压根没有星巴克,这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豆子,找国外会烘焙咖啡的助理现煮现喝。
氤氲的咖啡香气里,蒋麓仍穿着姬龄的长袍,匆匆把苏沉带到没人的角落。
“你想哭就哭吧。”他料到会有这一刻,在从车站回来的路上就明白。
先把属于元锦的情感发泄完,再去想蓝子真的那些事。
苏沉刚才在旁人面前已经快绷不住了,此刻被蒋麓恰到时机的带过来,还没说话眼泪就在狂涌。
他承载着元锦内心深处最隐秘一面,不是扮演着他,而是如同聆听者和寄托者那样,承载属于元锦的一切。
六年,他和元锦的融合已经有六年。
只要在这个片场里,他轻易会换到另一个人的灵魂里,以另一个人的性格特质去感受喜怒哀乐。
这样的黏合太过深刻,以至于在这样的过激情节中,元锦的灵魂会压制住临时共情的蓝子真。
元锦怎么舍得让这个世界最后一个懂他的人这样痛苦的去死。
苏沉说不出任何话,此刻眼神空洞的在不住流泪。
他只是被元锦暂时借用了身体,把所有的痛苦抗拒都用同一种方式发泄出来。
蒋麓清楚现在不用说任何安慰的话,坐在苏沉身边递纸。
他们转换角色以后,恐怕也会一样。
以蒋麓的视角,姬龄的视角,看到元锦在毒酒下疼痛到眼神失焦,疼痛到在地上毫无尊严地翻滚抓挠,都必须紧咬着牙关克制住去打断这些事情的本能。
直到堪称漫长的五分钟过去,苏沉终于停下,深呼吸着缓解缺氧带来的头痛。
蒋麓又耐心地等了半分钟,才继续同他对话。
“好点了?”
“你演得太真了,”苏沉想要解释:“麓哥,你知道这些都是蓝子真做的……”
他哪怕明白双方都清楚剧本,也下意识为元锦解释这一切。
至始至终,苏沉本身都是旁观者,在躯壳暂时借给元锦的同时,因过深的共情牵连其中。
“我知道都是假的,可是看起来,你好疼。”
“我刚才已经努力控制自己了,不要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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