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当时本来都不打算再换人了,毕竟合同都谈完了,但是……哎,你看看。”
手机屏幕里,有个笑容清爽干净的小孩。
他面容稚气,看起来乖巧可爱,说是才九岁也有人信。
苏沉低头看着这个孩子,嗯了一声。
闻长琴给他看完,自己觉得有趣:“你不觉得奇怪?”
“我当初可是说,一定要找个丑的。”
苏沉笑了笑:“闻姐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我信您。”
闻长琴一脸捡到宝了,重重点头。
“这个小孩,真是神了。”
“他长得这么灵秀,居然知道怎么样变成丑。”她努力形容试镜时令众人惊愕的那一面:“就是,明明五官特别标志,但是像是不用任何人教,要凶恶就凶恶,要丑陋就丑陋……我的天啊,我当时揉了半天眼睛,心想这怎么可能?”
苏沉听得入神,仔细一思索,觉得确实有可能。
有时候,比脸更令人厌恶的,是丑态。
细致入微的观察,能让人学会猥琐不堪的气质,卑贱低微的精神状态,模仿出潦倒肮脏的一面。
自身五分丑,配上服装加八分,便是十三分的出神入化。
他难以说出自己的不安,仅仅是低着头,念出照片上的名字。
“……林久光。”
林久光,国内知名童星,自幼出入片场各处,演过各个老明星的儿子孙子。
他虽然年纪小,但已经有好几部家喻户晓的主演作品,还在大制作电影里客串过好几个出彩配角。
有人戏称这是‘国民小朋友’,一点不假。
小朋友长得灵秀可爱,演得又出神入化,很受大家欢迎。
新人正式入组之际,大家聚一块请客吃饭,邵海沿还开玩笑说要把椅子垫高点,免得小孩够不到杯子。
总监和几个制片都来了,演员也来了很多,都算给邵海沿面子。
“俗话说,杀鸡焉用牛刀,”葛导演一边伸筷子夹桂花糖藕,一边念叨道:“这个小乞丐的角色给咱们久光演,还是有点屈才,屈才啊哈哈。”
“确实,咱久光虽然年纪小,但已经是好几部片子的主演了,”又有人接话道:“我之前看过《风华绝代》,哎,真是演得好,哭戏哭的我心脏都攥得疼。”
林久光确实个子很矮,在这种巨大宴会里很容易找不着脑袋在哪。
二三十人的大桌子,到他那猛然缩下去,还有点喜剧效果。
苏沉坐在冯嘉身边,看见蒋麓随手给这小孩倒酸奶。
他突然道:“你也认识他吗?”
“不光认识吧,”冯嘉想起什么,一拍巴掌:“你们两搭过戏,对不对?”
“你演他哥,就那个什么——那个民国戏!”
“哎对,”大伙儿跟着想起来,很是怀念:“四五年前的戏吧?蒋麓你暑假拍的?”
“哇,那时候久光可小了,说话奶声奶气的,超级可爱!”
蒋麓放下酸奶,抬眸看了一眼苏沉。
没等他说话,身旁经纪人铃姐也跟着开玩笑。
“那咱们麓麓又多了个弟弟要照顾,你责任重大啊。”
大伙儿哈哈大笑,气氛特别融洽。
苏沉低着头笑,不再说话。
林久光察觉到什么,不安地看了过来。
但他年龄太小,在宴会里其实没多少存在感,陪大家一起坐坐罢了。
剧组里很久没有这么小的演员了。
伴随着苏沉从十岁长到十五岁,六年里其他小演员也陆续长大,或者相继杀青退组,一直以来,最年幼也最需要呵护的都是苏沉。
林久光突然出现在这里,像是给整个组注入全新的生命力,很多阿姨姐姐跟他说话时都忍不住逗一逗,声音变得特别柔软。
小演员意外地受人欢迎,连带着引荐他的邵海沿也人际关系变好。
当天正式入组,第二天就要开始拍戏。
化妆师把破破烂烂的麻袋装给林久光扮上,又拿特效笔给他画雀斑,连连感叹小孩皮肤真好,脸蛋嫩的像刚剥的鸡蛋。
几条拍下来,果真是演技不凡,效果好的离奇。
小乞丐丑萌丑萌的,拄着树枝要饭时被风吹得哆哆嗦嗦,像个可怜巴巴的小蟑螂。
——明明不上妆时清爽干净,是怎么做到换脸一样气质说变就变?难怪闻姐选他!
“哎呀,演得真好!太有感觉了,简直和书里一模一样!”
“海导选人真是选对了,那个话剧演员试镜都没这个感觉,久光好棒呀!”
“听说久光拿了不少奖来着?”
“拿奖算什么,他的作品那么多,已经很厉害了!!”
苏沉静默地不做任何评价。
他想过邵海沿做各种出格的事情来报复他,或者口出恶言如何嘲讽。
但他从没有料到,还有杀人诛心这一说。
邵海沿精准又自然地,找了个比苏沉更像从前小苏沉的小孩,来否定他存在的意义。
成年人的阴毒,像下水沟里生疮的蠕虫。
仅凭这一个小孩,剧组所有的焦点和关注都随之转移,连蒋麓都认识他更早几年。
……更加年轻,更加会演戏,更加受到各类长辈的赞叹和喜欢。
像是一瓶浓硫酸,悄无声息又毒辣至极的,要一点一点淹没腐蚀苏沉所立足的所有领地。
他有任何委屈烦闷,都会显得‘不够成熟’、‘小孩争宠’。
苏沉必须看起来平静又沉稳地点头微笑,也必须强行接纳这个小朋友的存在。
再看见那个‘同类’又或者‘镜子’般的存在,他都觉得像微小又突兀的针刺。
苏沉很难长时间地保持这样的得体,他必须要找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看不见这些人的地方,像找一处能呼吸的地带喘一口气。
他选择皇宫最高的一层,躲开所有的摄影师和助理,一个人去墙面残破的高台上恢复理智。
越是如此,越觉得荒诞好笑。
我据理力争,不是为了和你夺权,是为了把剧本平庸的地方一点点剔出来,替你这个无能的导演保护作品的质量。
邵海沿,你在做什么?你千方百计的想膈应我,逼着我每天照镜子一样看这样一个后辈,很有趣对吗?
苏沉倚着栏杆看远处剧组拍戏的人群,又想笑,又不肯让自己哭。
他被姜玄硬生生架到这个年龄不该有的高度,也被这部作品架到不允许幼稚的高度。
视帝可以脆弱吗?
视帝吃一个小孩的醋?觉得一个小朋友的存在是刺痛的,就像二胎三胎家庭又添一员那样的膈应?
家人,事业,存在,一切都被充分解构,然后被精准代替。
给蒋麓代替一个新的弟弟,给剧组代替一个更聪明的小演员,像是对他的未来也撂下一句话。
……你其实什么也不是。
邵海沿在林久光进组之后,每天笑得像个得胜者,很刺眼。
苏沉觉得一切都荒谬透了,有难以言说的烂。
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想。
他一个人陷入如此境地里,像是太敏感矫情,心思太多。
少年吹着冰凉的风,在春天迟来的冬日里吹得脸颊刺痛,又用双手紧紧地捂着脸,像是呼吸不过来。
他缓了很久,久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错过上戏的时间了,才再次睁开眼睛。
但这一次,栏杆旁边还多了一个人,陪他一起静静站着,眼睛望着远方,如同另一只囚鸟。
“……林久光?”
小孩没抬头,也在看远方。
冬风吹得树叶卷落,行人的围巾也随着摇晃。
林久光一个人揣兜站在栏杆的另一侧,不知道是这样看了多久。
苏沉第一次这样近的打量他的面容,却看见在片场之外,小孩的脸上是一样的彷徨。
“我接到这个戏的时候,觉得不太对。”
林久光终于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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