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演的小皇帝, 在受制于他时要有强摁下傲气的压抑一面, 甚至为安抚政局, 龙颜屈尊, 半忍着耻辱去亲自为首辅斟酒。
文寻敬一声逆反,满朝文官能不要命的去东华门大闹罢官。
哪怕把这些读书的迂腐官僚全都杀个干净,新科举的又一批也会为他马首是瞻。
在一身清贵破除之前, 这个首辅都是万千读书人心向往之的存在, 是名垂青史, 是良臣明相,欺压不得。
但几集过去,他凭着应听月的眼睛看见文首辅的弱点时,又陡然会有了底气。
文寻敬看似清朗浩然,其实早已得了恶疾,还是绝不能与旁人说清的花柳疮病。
古有妓鞋行酒,被士子们奉为雅谈。但行歌作赋遇上疮脓满身,可就再也风雅不起来了。
这般绝症,往往是治不好的。
最后血毒会涌进脑子里,直至病患疯癫痴呆,再无半点体面。
元锦没有向世人揭开这首辅的道貌岸然,反而是当众给他赏了个医女,用意之深,堪称一击绝赞的反杀。
想要活命,便得从布线人的角色转为皇家的傀儡,烂透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
唯一的把柄,最不可告人的秘密,直接将攻势彻底逆转。
也不知道是剧务对苏沉太放心,还是实在排不开别的档期,竟然把这两幕戏,被安排在同一天拍完。
一幕是帝王斟酒,是最无可奈何的卑躬屈膝。
一幕是当朝赐医,又有今夕得势的畅快酣然。
哪个演员瞧见这排戏日程,都得感叹一声好狠的心啊。
就卜导审戏的强度,还有跟严导对戏的压力,搁谁演谁心态都得崩。
当事人目前情绪稳定。
闻枫早好几个月就瞧见了,本来还遗憾自己戏份不多,没太多发挥的余地。
但她后来顺水推舟做了苏沉的指导老师,登时有种与老前辈对弈的爽快体验。
临着拍这两幕戏的前一周,小朋友才终于结束其他头疼戏码的拍摄,过来找她过剧本。
蒋麓早已习惯了赖在她这蹭课听,如今坐在高脚椅上晃来晃去,很有看戏的兴致。
“先演一遍。”闻枫道:“看看你怎么演的,把我当文首辅就行。”
苏沉深呼吸一口气,按着剧本把台词说了,给她倒了杯酒。
闻枫没说话,瞥了眼蒋麓。
后者举起双臂摆了个叉,模仿达人秀里红灯亮起:“哔。”
苏沉:“……”
“你既要演得既傲又屈,还得人物前后呼应,而不是逢场作戏。”
闻枫给气泡水里加了几块冰,询问道:“从前演这皇帝的时候,你在体验什么?”
“傲慢,睥睨,”苏沉回忆了许多幕旧戏,以及自己演第一部时的状态:“其实……他以前也是这样啊。”
虽然贵为太子,或者贵为皇帝,他伪装作残废瘫痪,也有卑微自辱的一面,不是吗?
“这两个不一样。”
闻枫想了想,给他讲了个韩信的例子。
古时有名将韩信,曾当众被凌虐受辱。他年轻时被泼皮欺负,要当着所有人的面从对方胯下钻过才能平事。
“让皇帝给权臣亲手倒酒,比这个还要来得过分。”她解释道:“等于当众承认自己是任由驱使的侍者,而不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你能共情吗。”
苏沉默默代入剧情。
要元锦爬过别人的胯下,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但要元锦忍着耻辱为老臣倒酒,得有什么样的心境……
他下意识拿起酒壶,几番斟倒,更多感受到的是空荡荡的茫然。
闻枫看在眼里,同时也在思索对策。
太难了。这孩子才十二岁,哪里经历过那么多荣辱是非,有些东西是讲不来的。
“上次不是罚了个站罚明白了么,”蒋麓抱着软枕又转一圈:“我陪你再去站一次?”
苏沉双手握着酒壶,把所思所想坦然说了出来。
“如果是我,我知道要为了大局隐忍,会尽可能温和地斟酒。”
“如果是麓哥……”他扭头看了眼吊儿郎当的哥哥:“他估计笑嘻嘻就倒了。”
后者满意点头:“你很懂我。”
那么,苏沉是怎么想的?
闻枫看着他手里的玻璃壶出神,过了一会喃喃道:“如果倒得不是酒,而是他族人的血呢。”
是了,是了!
再好的酒,对他们这样的权贵而言和水也没有区别,要倒也就倒了。
可如果,这汩汩淌下的每一滴,都是他亡父亡母的骨血,是整个皇朝隐忍至今的血呢?
苏沉如同被当头棒喝,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他明白了!
日子一晃就到了对戏的日子。
严思提前三个小时就到了片场,早早换好妆容造型去首辅府邸里静坐入戏,然后与苏沉现场过了一遍。
卜老爷子面上跟平日没有什么区别,其实也捏了把汗,知道今天这几场戏都不好导也不好拍。
演员演得不好,导演少不了要亲自上阵示范一遍。
老头导演当场演个婀娜美女,演个顽劣小童都是常事。
但今天让他上,他不一定行,他心里也虚。
……只能说先硬着头上了。
灯光一打,录音竿子一举,戏就开始了。
严思眸子一闭,再睁开眼时,已是苍老首辅,面色肃穆地坐在右侧首席。
文武列宴之际,有美人歌舞在前,珍馐美味尽数罗列。
侍人皆如流水般弓身进退,将百般美酒佳肴呈递在他们面前,其间有豹胎凤髓,熊掌灵芝,如同要把天下的奇珍都悉数选来。
老首辅捻须不语,幅度很轻地用指背把琉璃杯推开。
皇帝扶持姬家再壮兵力,令姬龄远征塞北,把文党的权势都分走了大半。
他一向对外淡泊,今天亲自来了,便是要个说法。
元锦看在眼里,原本在与武臣说笑,渐渐收了神容。
兵权于武,财权于文。
他在天平之间极力讨着平衡,但凡有一方掣肘,都可能崩翻全盘。
可偏偏他羽翼未满,被压制太多。
管乐丝弦一刻不停,乐师早已嗅到气氛不对,仍硬着头皮供群臣尽兴。
舞女察觉圣意渐冷时,涂抹胭脂的脸颊微微发白,作兰花指时都发着颤,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推出去砍了头。
正在此刻,元锦抬手托杯,向群臣示意。
“诸位爱卿,共饮一杯如何。”
得了好处或颇为敬惧的臣子们皆是快速相应,纷纷恭贺。
姬龄坐在左侧高处,长眉一挑,先是玩味着看了眼文首辅,然后才举杯对饮。
好几人的酒杯都一饮而空放置在案了,文寻敬仍是静坐不动,如若未闻。
元锦看着是醉了,哑然一笑,晃晃悠悠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旁侧太监面露惊恐,动作哆嗦地扶住陛下,不敢规劝。
但皇帝是醉了。
他任由太监左右搀着,一晃一摇地来到文寻敬的长案前,抬手撑在老人面前,与之对视。
这一对视,便像是寒剑出鞘,带了锐利的杀意。
老人自是泰然,予以回视。
若真撕破了脸——
元锦这一刻眼里泛了血丝,如同许多重旧事都汹涌回潮,激得他伸手直接扼住这老朽的脖颈。
剑拔弩张的这一刻,老人竟笑了一声。
苏沉骤然从角色里醒过来,清楚这不是台本里的设计。
铺天盖地的压力迎面压下,震得他几乎不知道怎么接这戏。
仅仅是一笑,就像展示出背后无尽的底牌,以及视他如儿童的懒然。
电光火石般的短短瞬秒里,他条件反射做出反应。
是径直抄起文首辅面前的琉璃酒盏,一抬手扬于身后。
“首辅劳苦功高,怎喝得这样的残酒。”
元锦再抬眸时,几分尊敬流露的恰到好处,语意又听得嘲讽。
从此刻起,一切都在剧本之外了。
他躬身向前,像是要噬人的烈兽,又像是要屈尊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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