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120)
在今日对阵之前,他还是坚信含章太子是可以赢的。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红窃脂引着他第一次进入大帐,女郎一手撩开厚厚的毡帘,他往里探了一眼,后腰都不自觉地拔了两寸——
他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英才汇聚济济一堂的场面,帐中人各个气质傲然,风华正茂,或凭或立地围着大桌上的地势沙盘,身姿峭拔,眼神明亮。当时赤炎十一番的两个副营披挂着红色衣甲站得略外些,申豪衣甲围在腰上,口若悬河中一身甲胄被他刮擦得当啷乱响,邹吾环抱着肩膀贴着桌案,不置一词其实却古柏森森,红窃脂和卓吾为他引荐,两人言行举止皆是卓然干脆,让人肃穆以待……想来若没有他这个胖子的闯入,还不会饶了那屋子里少年人的傲然。
而含章太子身量最小,身处他们其中,一身简略的交领白袄,腰肢劲瘦,听到响动时投来目光,只那一刹,少年人纵无甲胄冕服,但那指点山河垚关点酒般气势,何其的威仪整肃!
那是万万人供养出来的,融在骨子里的尊贵矜持,虽有满堂兮玉树,绝代的风华里,却只有他这一位主君!
可是徐斌在昨夜见到公子襄之后便不再这样想了。
原来真的不是辛鸾一个那样少年风流,而是高辛氏帝裔皆是那般非同凡响——他们是这个国家最尊荣的人,并非刻意,他们一行一坐一笑一怒都从骨子里与寻常人不同,直到今日他策马而行足有一刻,穿过一列列、一排排的黑甲武士,见到了济宾王的真面目,才知道自己推测得不差:这个过分年轻的男人,留着一把美须髯,虽然容颜失于阳刚,但笑意融融淡淡,颇有气度,流露出的端严威风、气势之雄,真的是寻常人不敢与之对视。
而此时,他看起来的示弱,气势早已占了八层的攻势。
向繇站在东侧,蹙着眉头听济宾王缓缓而谈,一刻前那个神色阴郁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如今的济宾王笑意如春风拂柳,燕衔春泥,只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儒雅道,“本王于南阴墟临祚时曾言,我之登位只为兄长报仇雪恨,若有一日含章太子平安归来,我立即退位让贤,绝不贪恋权位。今日我来践行前诺,如今天子之宝在此,诸公共同做个见证——”
说着,他看定辛鸾,揖手恳切道,“殿下,天子之位,今日奉还。”
辛鸾冷眼看着,没有动。
申豪看着眼前这一幕戏,却先忍不住笑将起来,“济宾王可真大义凛然斩钉截铁啊!若不是我略知内情,也要为王爷你喝彩了呢!”
齐嵩闻言眉头一锁,淡淡道,“济宾王深明大义,不恋栈权位实乃我天衍之幸,小飞将军何故冷嘲热讽?”
便是此时镇外的赤炎老将军岑陆也皱起眉来,申豪的话的确是失了分寸了,他们这几位老帅不请自来,本来就是见垚关对峙害怕叔侄因王位大动干戈,相携来熄争止纷的,他们见济宾王准备如此周祥,心中其实赞许的。
“冷嘲热讽?”申豪分毫不让,他就是看不过济宾王这番姿态,“齐大人,什么时候让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要被褒赏一番了?谁知是不是有人巧取豪夺,事败后不敢贪居,生怕这样来路不正的东西反噬自己——毕竟那话怎么说来着?有德,心逸日休,缺德,心劳日拙——到头来某人竹篮打水又能怪谁?”
申豪自从得知宫变真相后,心口就一直憋着一口不平气,虽然知道辛鸾的方略,不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济宾王弑兄弑君的罪行,一来是因为他们手中无法摆出明证无法取信于人,二来是贸然说出害怕济宾王破釜沉舟反戈一击,但是纵然知道这总总,他还是忍不住刺他两刺,不然实在也是太憋屈了!
“来路不正?”
齐嵩蓦地笑了,“不知小飞将军是什么来路不正?济宾王的王位虽不是先帝明旨继承,但也是经过祭天祷庙、朝臣联名、百姓陈请的!帝位空悬四十余日,济宾王也是在外号召讨逆、在内主持丧仪的……”
齐嵩还欲再言,济宾王却抬手将他打断,眉间一股忧色,淡然道,“齐卿,这些就且不必说了。”
申豪看着他这惺惺模样,跟吃了苍蝇一般眉头大皱,谁道济宾王也不欲与他纠缠,只看定辛鸾,“让殿下受苦,是臣的罪过,当日臣赶去王庭救驾,虽抓获一二贼人,没能拦住劫走殿下的歹人,数日前从向副这里听闻殿下确切的消息,臣不胜之喜……”
说到这里,便是邹吾也忍不下去了,他噙着笑意开口打断他,道,“含章太子多谢王爷忧心挂怀。不过既然王爷迎太子回京之心如此殷切,又何必列兵一万堵在垚关之口呢?您之诚意随时可以敲开太子的大帐,殿下却左等右盼,一直不见您屈尊前来,您说不胜之喜,可真是不敢克当。”
邹吾不动声色,一番话语气极为谦冲,绵里藏针又直指济宾王不过是假作姿态。
辛涧登时一哽,僵笑两声,“看来天子印玺也不能证明我之诚心了。”
邹吾短促一笑,不以为意地垂头捻了捻手指,“诚不诚心众人自有公论,且从不是看谁如何哗众,如何搏得令名的,伪君子欺世盗名的做派,做久了总要露出马脚,您说是不是?”
第82章 垚关(12)
济宾王轻哼一声,并不答话。
列阵于他面前的六个人,外围的少年人卓吾还是小孩子,一双大眼瞧来瞧去,想开口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不足为虑,徐斌一张大白脸虚汗连连,心虚气促,看得清局势却只有皮里阳秋,众人前说不出什么,照样不足为虑,女郎红窃脂与申豪是典型的武人,气势可夺,却骄傲恣肆,说不出多少道理。
说来,辛鸾这一方也不过是邹吾这个强援,性情外圆内方,说话不紧不慢,极有条理,虽然到不了可以舌战群雄的气势,但若非不言,言必有中,辛鸾此时借重于他,当真是大大的祸患。
此事他知道邹吾身份,却不言明,只顺着他的话说,道,“阁下说的对,天下事人心自有是非公论。”
心中恨恨地想,你与你弟弟去岁比武夺魁,横空出世,殊不知先帝当时并不看重于你,说你招式功法负身太多,因心事重重而显得莫测高深,当初还是我主动招揽于你,你却不思知遇之恩,轻飘飘地在众人面前回绝,转而选了没用的东宫卫——后来调到温室殿外,我那好兄长可有一时的重用于你?可你今日却在为他的儿子披肝沥胆!岂不可笑?
他杀机已动,面上却丝毫地不显,只道,“我也理解殿下对我的敌意,想来阿鸾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楚,乍见我登临大宝,难免对我生出敌意。”说着他蓦地一敛眼中宽和,凝重地威严起来,目光缓缓扫视眼前的一列人,“但是想来今日误会解开你我叔侄二人合该不再生分才是,我竟是不知,是谁包藏祸心,煽动挑拨了我高辛氏的关系,激得殿下也不肯收下印玺,莫名地在此地与我斗气,做无谓的意气之争!”
“老匹夫!”红窃脂看他攀扯,立刻骂道:“你在含沙射影于谁?”
齐二不轻不重地补上,“女郎又是哪位?王爷与殿下叔侄间谈话,你又胡乱插什么嘴!你说王爷含沙射影,殊不知高辛氏一脉从来同气连枝,感情亲厚,若没有外人作梗,殿下又为何有今日之疑心!”
“你……”说到底,红窃脂也好,邹吾也好,总是外人,但是她心中不服,愤然道:“你说得也可真是轻巧,含章太子这一路饱受捶楚,险些不知被哪个王八犊子烧死,若再没点防人之心,恐怕也活不到今日了!”
齐嵩大喝一声,“放肆!高辛帝裔面前你敢口出狂言,敢轻言生死?无知女儿胡口搬弄些什么?”
红窃脂面露激色,更再欲分辨几句,辛鸾轻飘飘地接过话头,“齐策说的对,这是你我叔侄之事,还是我与叔叔当面说的好——至于那位姐姐,她是江湖中人,言行举止难免粗豪了些,但是见地还是极高的。”
齐策嬉笑,“是嚒?这倒是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