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135)
向繇的安排,周到又依制。辛鸾垂着头,在那里想。想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邹吾也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应了句,“应该的。”
紧接着,向繇又问,“那不知邹兄可有下榻之处?若没有,也可以请示殿下,暂住钧台宫中。”
“不必。”
这一次,邹吾拒绝得同样干脆,辛鸾抓着衣襟的手指一颤,心潮又狠狠地低了下去,只听邹吾道,“宫禁重地,与巨灵宫一墙之隔,我身为外臣,实不敢冲撞贵人和女眷。”
说着,邹吾又略一停顿,像是也知道这一行人若孤单单地放太子入宫也是不妥,紧接着道,“小卓倒是与殿下年纪相仿,若是方便,还请向副安排让他替我陪伴殿下。”
卓吾神色一动,还没来得及说话,向繇却笑道,“这可不是我能拿主意的,”说着扭头殷殷问,“殿下,您以为呢?”
辛鸾的胸口被一团气堵得难上难下,此时,他强行把心底里翻出来的那点凄凉咽下,深吸了一口气,调匀自己的呼吸,答:“这样安排,正正好好。”是他不该再多想了,是他昨夜去找邹吾这件事,本来就做错了,既然他刚刚全了他的体面和尊严,如今只求躲着他,那他还能说什么呢?
卓吾听到辛鸾这样说不由开心起来,立马应道,“阿鸾你放心,我来保护你!”
向繇的眉头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折,又迅速展开,辛鸾却没有什么心思,只淡淡应一句“好”,然后像是再不堪忍受一样,朝着外面道,“船快来了罢,咱们走罢。”
可是邹吾偏偏又说了“等等!”
辛鸾侧着身子没有看他,其他人却立刻把目光又转了过去,只见邹吾将手肘压在车窗上,隔着两辆车,道:“殿下,您有东西落在我这儿了。”
这一句何其突然!
辛鸾愣住了,避无可避地看他,“什么?”
“伞。”
邹吾望着他,嘴角是有些促狭的笑。
负伤的左手拾起一把青天壁的油纸伞,直直从车厢内递了过来,“你昨晚落下的。”
向繇、徐斌、古柏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早已是一片喧腾。
辛鸾的胳膊猛地一颤,顿时就羞怒到手脚发麻:他昨夜跑得太急,飞身进雨里的瞬间就知道自己落了伞,可是他当时他说什么也没敢回去拿,此时,他不敢再看邹吾的表情,垂着眼,探出手,匆匆忙忙地就想把那把伞扯回来,好像只要他动作够快,就能掩盖住昨夜私奔夜会的一切证据。
可是他慌乱地拽住了伞把,用力,却没扯动。
辛鸾额头上汗都要出来了,逼到了极处,这才把目光抬起来,只见邹吾此时抓着伞的另一端,见他抬头了,才正色着温柔了神色,朝他道,“抱歉。昨夜,是我失礼。”
他的声音轻且飞快。
饶是如此,卓吾、向繇、徐斌、古柏等人还是听清楚了。
辛鸾瞬息间面红过耳,总不好在大庭广众和他拉拉扯扯,他有些急了,道,“你能松开了嚒?”说着恨不自在地手臂用力,邹吾见状,立刻放手,又补了一句,“你把伞打开。”
辛鸾那天真的是见了鬼了。邹吾这样说了,他居然想也不想地在车中撑开了伞。
青天碧色的油纸伞面,纤细削薄的骨架,伞面上,一支斜弋盛放的桃花,落下的,却是一支青檀的树枝——那是新折下来的枝丫,连茎身都是潮湿的,折断处一抹草叶的汁水,像谁生机勃勃的眼泪。
辛鸾紧紧地攥着那支青檀,一时缓不过神来,“这,这是……?”
“在别人家院墙上折的。”
邹吾越过两折窗棂看他,眼神柔情而炽烈。
辛鸾嘴角忍不住上扬,羞愤地、小声地念了一句:“撒谎!”
他们走出好几里都是大山,哪里就有别人家院墙上的青檀让他折?——可是偏偏,他听懂了。那念头袭了上来,他瞬间就懂了,邹吾是在说: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
小哥哥啊,你就不要生气了吧?不是我不想折墙上的树檀,我哪里敢爱惜这个呢?
第95章 渝都(10)
就在几个时辰前,红窃脂不引人注目地踱去了邹吾的车上。
女郎一脸严肃,掀开车帘,难得的没有大动静,没有高调门。
是时,邹吾刚服了药,正闭眼养神,她闯入的瞬间整个人迅速地紧绷起来,一双眼睛在寂静中豁然开启,漆黑璨亮。
受过严格训练的人,哪怕睡梦中都有最敏锐的身体反应,红窃脂被他看得心口一凉,一不小心差点咬到了舌头,“他,他们说辛鸾写了首《终风》。”
她有直觉,她猜邹吾等的人不是她。
邹吾的身体在看到她后松懈下来,眼睛又沉沉地闭上:“终风且曀,不日有曀。曀曀其阴,虺虺其雷……他生气了?他生什么气?”说完还十分不屑地撇了撇嘴。
红窃脂见状不由牙酸,心道:果然啊!男人蠢起来都一个样!
大概是听到了她的腹诽,又大概是邹吾的理智又拿回来。只见他忽地睁开眼,斩钉截铁的眼睛忽地就犹豫了,徘徊了,那点不敢置信,近乎欣喜,炯然发光。
他撑起身子,小心地发问,“你说什么?辛鸾他……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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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说话声嘈嘈切切,是亲卫军受命在重新整队了。辛鸾心口滚烫,抓着那青檀,想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马车轻轻地动了一下,是御者坐上了车辕,拉车的三匹白马轻便地掉了头,玉辂又轻又稳地就要行远——
“等,等等……”
眼见着邹吾那顶青衣黑顶的马车也要掉头,辛鸾忽然慌乱起来,叮呤咣啷地开始在自己的食盒里翻东西,朝着外面的人大喊,“拉回去,拉回去,离近一点!”
就这样语焉不详的命令御者居然听懂了,溜溜达达地又将车拨转回来,邹吾不解其意,和众人一起看将过来,偏偏辛鸾像怕邹吾跑了一样,把使女为他准备的零嘴从上层翻到了下层,翻得是一阵杯盘相撞的狼藉之声。
紧接着,他松了一口气,找到了!然后飞速地扭头,笨拙地伸出手去——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只见他层层的衣袖卷开,薄薄绸衫贴住了清瘦的腕骨,等他吃力地将手穿过车窗停在两车的半空,再张开手,手心里,是一颗圆润的李子——
邹吾本没有想辛鸾会给他回应,他看他拿着青檀听明白了,便也就心安了。可此时,他见此情景,心中却不由地怦然一动。
“……是给我的吗?”
他盯着他亮晶晶的眼睛,语气中满是惊喜和忐忑。
那神情太令人动容了,辛鸾紧盯着他,重重地点头。
那一刻,徐斌看怔了。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是你送了我东西,我自然也要回赠东西给你。
他眼见着邹吾伸手在辛鸾手心里拿过那水果,久不牵动的心弦居然动了:一个是嗔怨逗哄的情诗,一个是两心相许的应答,徐斌吃惊,想他们居然这样大胆,众目睽睽下,就做这样你来我往的应和?
向繇、古柏、卓吾皆是一脸神色不定,而申豪、夏舟站得比较远,抻着脖子,面面相觑。赤炎劲旅和亲卫兵站得比较远,他们侧目遥望着,心中都觉古怪,却又不知古怪在何处,甚至还有人捅自己的队友,问,“含章太子只赠一颗李子以示恩宠,是不是有点小气?”
他们满腹黄赌,没有诗书,那懵然的神色被徐斌扫视到,徐斌扯着马缰摇头晃脑,不禁又感慨又好笑。
当年申睦向繇有这两人半点的矜持,十四年前都不必授人以那么大的把柄,想到此,他回过神来,知情识趣就要走远些,却还是在拨转马头无人见处,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脸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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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史有载,昭帝少时入渝都,申不亥仪同三司侯于渝都山下滩床水军码头,桃花夹岸,纵百姓观之,其时武烈王望桃花将开,如烟如雾,夷然道:“春将至”,帝侧目,扬手,于众人中抛酒于河岸,刹那间河岸万里,桃花盛开,帝举止自若,却曳步而走,答曰“春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