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144)
他去过邹吾住的地方,很是喜欢那个中城成流巷的小院子,东面入户,白墙黑瓦古朴,院墙外一颗歪脖老树,墙裙年代久远而沾着墨绿青苔,进了门,院子里有一口小小的天井,堂屋四面卷帘通风,西侧是起居之处,四方占地很小,却不显山不露水,雅致宁静。
辛鸾那次去找他的时候,邹吾正站在北堂屋窗下练字,身上一袭柔软的旧衣,料子和式样都是过时了的,但是水洗得很干净,简捷清爽得好似未染一尘。
他还没来得及跟他介绍过自己住的地方,今日时机恰巧,他想邀请他进殿里看看,“来吧,没事的,真的,苏尚宫走了,女使们不会缠在我们身边,吃个早饭再走,行吗?”
辛鸾别别扭扭地和邹吾这样说,邹吾看了他少顷,还能如何?最后提步上台阶,由他引着进了东殿。
“这是起居的地方,”
“这个花园听说只有冬天下小雪的时候才是最漂亮的时候,碎玉铺阶,寒绢裁花,加上温泉一引,就会蒸腾起雾气来……”
“从这条路上去,临着淚江的百尺高台绝壁,听说每年六月祭神的时候,神巫都会在那里举行庆典,围着篝火拍掌而舞,南境大人物们也会集体到这边来祈福……”
“这是正厅殿……茹姊姊,小厨房的膳品准备好了吗?跟他们说我回来了,备两人份的膳食,我和散骑常侍一起进膳。”
被称为“茹姊姊”的女使领命去了。
一时东殿竟空了,邹吾不解地扬眉,“散骑常侍?这是什么职务?我竟是不知道?”
辛鸾笑了笑,“现在就知道了,文书就在我寝殿,早就办妥了,忙起来忘记给你了而已。”
按礼制,太子未成年参政前是可以自设太子府的,詹事等幕僚为自己掌东宫事,辛鸾查了查旧典,害怕邹吾出入钧台宫不便,便私下给他挂了一个‘散骑常侍’的闲职,这个职务历朝历代品秩不高,属于很清要的职务,硬要说做什么的职责的话就是‘入则规谏过失,出则骑马散从’……声名邹吾任何时候都可以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名正言顺,也恰如其分。
辛鸾快快乐乐地带他去自己起居的住处,床褥已经被女使们整理妥当,偏偏大案上还胡乱地摆着各色的小玩意儿——那是辛鸾嘱咐过不许乱动的。他在上面东翻西找找到了那纸任命,还有一个小印,是用绿玉雕的,拇指大小,上面镂着“邹吾”二字和四个小字“散骑常侍”,看着精美异常,一股脑塞给邹吾。
邹吾看了看寝殿的物事,忽地眉心一动,“小卓和你住在一起?”
辛鸾的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又紧接着笑了下,“是啊,这寝殿床榻太大了,我一个睡得空,就让他过来陪我睡。”
邹吾倒是没有别的意思,两个小孩宿在陌生的大殿,凑在一起作伴原也是正常,他就是讶异小卓居然从来没和他提过。
“小卓他睡得死,还爱踹被,他不吵你吗?”
邹吾回头看了看那个巨大的圆床,绡金的帷帐此时拉开了,能看出只有一床被褥,挺忧虑辛鸾睡得不舒服的。
“小卓踹被吗?”
辛鸾睁大了眼睛,“他不吧……我从来没有被他踢到过,之前睡马车的时候就是啊,感觉他睡得挺规矩的。”
邹吾隐隐觉得哪里古怪,可又说不上来。
此时女使盛着早膳进殿,在圆桌上摆好,站立一旁准备侍候辛鸾用膳,辛鸾看了她们一眼,吩咐,“我和常侍说些话,你们出去吧,把门也带上。”使女们便鱼贯而出。
等两个人坐在桌侧,端起碗筷的时候,辛鸾盯着眼前的精致膳品,又似乎忽然没了胃口,吞吞吐吐着,“其实,其实我让小卓陪着我,是因为……”
阳光泼进殿内,有零星的灰尘在光束中飞舞。
邹吾敏锐地察觉可能真的发生什么事了,不自觉地放下了银筷,“你说。”
辛鸾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逆光中,他几近通明的瞳孔里,全是少年人的难堪。
“算了,吃饭吧,我不知道怎么说……”
辛鸾难以启齿,只好瘪了瘪嘴,垂下眼戳碗里秘制的雀珍。
他这么说,邹吾可吃不下去了。
他关切道:“你不想说,那我去问小卓?”
辛鸾又立刻紧张地把头摇成拨浪鼓,“小卓也不知道,我……我没和他说,我怕他闹。”
这就是真的有问题了。
邹吾的神色骤然变得严肃起来,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他不想说个话还要隔着这么大的圆桌子,弄得两个人这么隔着,他走到辛鸾身边蹲下,用最不压迫的他的角度仰头看他,“那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小卓,不给他机会闹。”
辛鸾:???这个逻辑也可以?
过了许久,辛鸾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低头看着邹吾,慢慢说,“我找小卓,是因为……她们看我一个人睡,总趁后半夜进我寝殿……”
这一惊非同小可,邹吾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就握住他的膝头,却生怕吓到辛鸾,仍是轻轻地问他:“她们是谁?进寝殿做什么?”
辛鸾眯起眼睛,忽然就露出那种难堪又愤懑的表情,“她们……摸我。”
第104章 下山城(1)
邹吾的眼睛犀成一条线,双眉一耸,脸色瞬间难看到了极点。
“她们是谁?”
辛鸾避开他的目光,“就是女官们,还能是谁。”
邹吾只感觉一口气没喘上来:他没听说过!他已经很留意钧台这边的动向了,他居然没听说!
他脸都要僵了,问,“你为什么不说?”
他声音低沉,但声调里已然透着严厉,辛鸾迷惑地低头看他,不解反问:“我说什么?”
邹吾强行压火,“那你是怎么处理的?”
辛鸾反感地蹙眉,感觉他们之间好像隔着道鸿沟,他有些后悔把这件事告诉他了,“我不是说了,我叫小卓来睡了。”
邹吾:“我是问你怎么处理那些女使的。”
他很确定他没有听到任何钧台宫的人事变动,他不敢相信,这么逾距的事情居然就像一阵风一样吹过一样就算了!
可辛鸾却愤怒地抬起眼睛,“你纠缠这个做什么?我没处理,行了吧!”
这话题太敏感了,他又羞又恼,又委屈又气愤,感觉受到了邹吾的无端指责,登时烦躁不安地站起身来,饭也不吃了,直接绕过屏风,负气一样坐到床侧暴躁地去扯那金绡帷帐。
那洒金般的帷帐在他手里拉扯了几个个儿,一时间,悲凉一层层翻涌上来,他顿时感觉没劲透了:“你吃好了就走吧,我让人带你出去。”
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他不说这个还好,他这么说,邹吾也被触到了旧时心病,负气在原地蹲了半晌,忽地站起身大步绕了进来,声音平板,“就算你不好管。那都有谁,这你总还记得吧?”
“我不记得了。”辛鸾态度封闭。
邹吾:“那好,那我就去和向繇说清楚,把你身边的近侍全换掉,这总不会有漏的。”
辛鸾猛地站起来,这次是动了气,“邹吾你想干嘛?这件事我是信任你才告诉你的!你想拿这种破事儿让我游街吗?”
他像个气到了极点的家雀,抖着翅膀要跺脚尖叫,抗拒他的插手,尤其一说到‘游街’,他好像已经清晰预见了人尽皆知的样子,直接气到了发抖。
邹吾不知道,辛鸾以他的十五年的经历遇到这种事要多害怕,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情,他在外面被冒犯了,他还能遇强则强,可是别人爬了他床,一起来轻薄他,他不知道这要怎么说,最后的尊严只是拼命搂住这件事,不让它放上台面!
“那你怎么办?”
邹吾也要燥了,明明是受害者,却要比加害者还要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憋闷气人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