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303)
·
去岁辛鸾他们刚来的时候,辛鸾清算滇城人口,城中百姓也就八万,还多是些孤儿老弱。
那段时间,风波未净,有很多人投奔辛鸾,也有很多人离开他,但多是些逐利之徒,不足为道,辛鸾按部就班地接待,不断地从外祖父哪里借钱借物,将手底下人去领西南各地,自己则总领发令、税务、滇城重建,开商路,通百业,激赏移民,鼓励商旅前来建城揽工,逐渐的,这座城池开始真正热闹了起来,老士族们的子弟不断返乡,百姓门户兴旺,整个城池开始鸡飞狗跳、牛吼猪叫,城中铺子里开始卖出各种花样,竹编,紫陶,刺绣,银器,鱼啊,虾啊,腊排骨,烧豆腐……前些日子辛鸾随口问了一句人口,常驻人竟已然增到了十三万。
今日又是旧例携老士族来看百姓民生,何方归虽是个将军,但营建之事上颇有些匠才,新修改进的猪舍落成了,便也正好与各位公族介绍介绍。
“王爷。”一群人呜呜泱泱的,今日之事将毕,婧氏长子便趁隙近前。
辛鸾侧目,见是他不由露出露出笑容来:“景兄。”
辛鸾能与西南老士族相处融洽,千寻征穿针引线自是功不可没,这婧氏的长子在初期也是帮了大忙的,此人二十五岁,知大体,头脑又清爽,脾气还合辛鸾的口味,两人可谓是交情不差。
婧氏景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来:“王爷折节,臣有几句私话想对您说。”
何方归那方继续带众人去看女桑去了,辛鸾略一点头,随他行到僻静处。婧氏景心中欢喜,本想避人耳目快些说完,谁知辛鸾一动,人群外围那位九尺有余的勇士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他厚铠重盔不见面目,但是壮硕的身材宛如树干,一举一动,立刻营造出轰隆隆的山崩之势。
婧氏景:……
众人听到声音自然也齐齐转过身来,辛鸾也无奈,笑着递给何方归一个眼神,让诸位继续,紧接着笑着回头拉着婧氏的手又往僻静处走了走,安抚道,“景兄但说无妨,我这侍卫不会透露半个字的。”
辛鸾都这般说了,婧氏不再纠缠身后那大块头,有些腼腆地开了口,“说来惭愧,此事原是臣家中私事。半月前三月街节,小妹出街游玩,偶然间得见王爷,回府便始朝思暮想,茶饭不思,还说非君不嫁。臣知王爷身份尊贵,婚姻之事非同小可,然实在是不忍妹妹受相思之苦,故而思量再三,今日斗胆来说媒妁之言。”
辛鸾唇边带笑,静静地如数听完,这才抬头:“小妹倾心之意,本王感激,不过景兄有所不知,本王业已成婚,实在不能再行婚娶。”
婧氏料天料地,没料到辛鸾这神来一句。
他呆了一呆,傻傻地盯着辛鸾看了数个弹指,辛鸾神色如故,与他对视。
婧氏自知失态,赶忙垂头,苦笑一声纾解尴尬,“王爷……也不必如此直接回绝于我……”
“好男儿有两个女子不算什么,您若拿不定主意,不妨先见上小妹一见,若是见后仍是无意,再推脱不迟。我婧氏儿女心性直率,却也绝非胡搅蛮缠之人,婚姻之事非同小可,以已婚之名推婚,实在……有些不妥。”
辛鸾闻言失笑:“景兄莫不是以为本王在虚言搪塞你?”
“不敢。”
“还说不多心?”
辛鸾以拳敲了敲他肩膀,声音宽和,推心置腹,“我是真的成婚了,当时虽说年纪小,却也是正经行过大礼的。”
“终身既定,一生一世,真的是没有第三人的地方。你若还不信我,自可去问何将军,我麾下旧部皆知此事,没有抵赖的。”
他语气温柔,语义却颇为坚定,婧氏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心头也不免摇摆起来。
辛鸾也不逼他,拉住他的手回身,慢慢行着要去跟上众人,婧氏眼见自己的提议被轻描淡写地驳了,想到家中妹妹,又生出些不甘来,再进一言,“王爷别恼,可容臣再问一句?”
辛鸾:“你问。”
婧氏:“这一句大抵有些冒犯,但并非臣存心问东问西令您难堪,实在是不说清明回家无法答复妹妹。”
辛鸾失笑:“这么拘束做什么,无妨,你问罢。”
婧氏抽出自己的手来,行了一礼:“王爷这两年深居简出、形影落寞,众所皆知,可既有良伴,那为何不见其人啊?”
辛鸾的身躯一下子便僵直住了。
身后的侍卫粗鲁却敏感,察觉到主君情绪失落,立刻大踏步地走过来,想要将婧氏撵开,婧氏眼见他一动便吓了一跳,赶紧道,“是臣唐突,王爷既有难言之眼,在下便不追问了。”
他声音急切,辛鸾这才如梦初醒,抬了抬手,让那侍卫止步:“……无妨。”秋色绚烂,他笑了下,笑容并不悲沉,甚至还有些许爽朗洒脱:“景兄误会了,没什么难言之隐的,我那爱人只是出门散心去了,过不了几年……”
他笃定又从容:“便回来了。”
·
日月如梭,白驹过隙。
天衍十八年按部就班地滑过,天衍十九年不急不躁地如期而至,一月,二月,三月,白日如常,蒸蒸日上,也平静无波,四月,志得意满的国家终于有了件像样的意外:大祭司况俊嘉祥去世。
老祭祀躬敬天命,侍奉三朝,在天衍朝十九年,以七十八岁高龄逝世,炀帝下旨,以国礼设祭厚葬,百官素服出城,天下三日禁行嫁娶。御使、宗室、重臣、亲缘、旧友,一时间老祭祀府上车水马龙,各方人马亲自登门,遣使悼念。
简素肃穆的祭祀堂内,一些官员也在窃窃私语着,互相询问可知老祭司临去前可又占出卦词来?这位祭拜五岳三清的祭祀地位超然,在他们眼中从来是伸手一触,便可窥探天机。当年的开城门,迎王师,之后的“日下生日”,炀帝登基时唱祷祝词,现在坊间又传出炀帝新政最后落地也有大祭司参与策定,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心生敬畏,都想趁此机会探些消息,以期拨清宦海前路。
司空复一身常服,坐在祭祀府外酒楼的二楼雅间中,支开窗格,默默的看着楼下冠盖如云,车水马龙。
“等多久了?”
雅间木门倏地开了,一人长身长腿地迈进来,一年多不见,他身上凛然的威仪又深重了许多。
司空复赶紧起身推手:“太子殿下。”
“嗯。”辛襄略点了下头,姿态随意摆手入座,“匆忙回来的罢,你也坐,咱们君臣边吃边说。”
司空复于天衍十六年十月由武将转文臣,炀帝记他渝城先登之功,任其为渝城郡副郡尉,职位不大,恩信却隆。辛襄对这个从自己帐下转投地方的下属倒是并未记仇,他知道司空一族行事素来轻缓,一则齐嵩去后,司空大人任宰执,父亲害怕自己在神京踩错了脚,把儿子调往地方历练,这手棋走得没问题,二则当时陛下也没有流露出重用他的意思,重臣嫡子与储副如此交好,这本来也是件招忌的事情。
“殿下,您年初下令令国内男子书年,二十三到二十五岁全征做地方兵源,此事……”司空复缓缓开口,边吃边说。
朝廷、人才、税收、田赋、武备……
如今帝国新政推行涉及方方面面,两年前谁也不会料到一向以性格复杂、手段强硬著称的陛下,会在公子襄成年后,大胆放权任用。
如果说陛下是运筹天下之人,那章华太子就是那柄如臂指使的开刃利剑,切分权责,锋芒毕露,年纪轻轻便已近天下之宰,在神京,太子府的风头甚至可以与司空丞相府比肩。
很多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做臣子的其实并不能探测到主君的心意,要等尘埃缓缓落定,才能从许多布局中窥见帝王的意向。譬如,炀帝为何忽然提拔太子,一切实际实权分予丞相府与太子府两处执掌?司空府也是在去岁年末才想清楚,丞相行事持重,太子毫不藏锋,这二者配合推行新政,才算是严丝合缝。陛下锐意进取之心不怠,一个庞大而令人生畏的帝国尚在凝聚之中,又怎么会为国事而率先忌惮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