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241)
小卓露出苦恼样子,开始从褡裢里掏纸和笔,“那你说缺什么,我记,晚点给您送。”他现在被各路人马磋磨得识了好多字,写起来再不会因为“瓷器棉纱”卡壳了。
阿婆说不清楚,打开半扇门扉,干瘪的手从后拉了拉,拖出一小袋棉纱,谨慎地丢在卓吾的脚边——
小卓愣了一下。
“我只有十五……”阿婆两个食指交叉比在眼前,吃力地咬字,“……件,纺得慢,我看大夫……都带,你们愿意……收下,送去吗?”
阿婆瞧着年纪大概有七旬了,神色间露出孩子般的无措,说这话的时候,她似乎害怕数目太少,害怕卓吾不愿意接收嫌弃麻烦,很不好意思地躲开目光,几乎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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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一声响!
邹吾弄翻矮案上一摞折子,仿佛是被火焰烫到般,跳踉着站了起来,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一句说不出来,只有喉结狠狠地跟着滚动两下——
以沉稳闻名的武烈王,人前还未有如此失态过,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官员自然被他吓了一跳,各自手忙脚乱地去扶那摇摇欲坠的卷轴,忙中不乱还不忘回过头去——
“额……”
忽然被数道目光共同扫射,刚睡醒的辛鸾猝不及防地后退了一小步。
“怎……怎么出来了?”邹吾声音沙哑,收敛克制着,找到自己的声音。
不穿太子朝服的辛鸾披散着头发,就只是最普通的十六岁少年,他穿着湘妃色的长衫亵衣,外面披着明显不属于他的外衣,两条细细直直的小腿裸露着,赤脚踩在地上,那股极纯情的漂亮,一时让人的目光在他和邹吾的身上打转,想得非非。
辛鸾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邹吾一眼,苍白的脸一时间竟然被激得透出绯红,下意识地收紧衣襟,然后深吸了口气,强作无事地朝官员们颔首,“你们继续。孤,孤只是渴了……出来找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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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五日,渝都一切开始向好。
当日,含章太子苏醒。山趾新医署落成,千余瘟疫病人得到收治。下山城壬区百姓自报奋勇,全体青壮男女写下请愿书,主动协助下山城医署等衙门。
其余区百姓民众相继与武道衙门联络,有人出人,有力出力,有物出物,有寻常人家每日蒸出十几笼屉的馒头送到各部衙门堂口,有山趾交货卸货的民伕接到数百个板凳,有棉纱、有床单、有医署一用一换的衣裳,三套、十五件、一提、一板车,除了直通各大医署的大宗物资,无数的善意被合并、加总,查缺补漏。
涓滴细流,日夜奔淌,汇成江河。
五月二十六日始,为安渝都百姓之心。
每日清晨破晓之时,风雨之山上,含章太子化形碧血凤凰,迎晨曦绕山三匝,啼鸣三声,是时百鸟和鸣, 晨光罅隙,遍洒金光。
万物苏醒,凤凰啼叫。被瘟疫笼罩的四十余万渝都人闻声而动,在极其瑰丽绚烂的天象下,以目追飞羽,无数为病痛折磨的病人侧耳去听,闻百鸟相和,怀抱希望,深受鼓舞。
宣余门之乱当夜煽乱的蛇庙带头人被邹吾强力抓捕下狱,几处最常集聚的蛇庙被武道衙门铲平,却没有遭到想象中的顽强抵制——一切都开始转变,就像向繇预感的那样,整个南境,以渝都为始,含章太子正在悄无声息地,改换山河。
第164章 殊死(3)
辛鸾修整好的第一件事就是见徐斌。
徐斌诚惶诚恐,上一刻还在下山趾对接物资,下一刻就一路喘着跑上中山城小院。
是时天朗气清,辛鸾衣着得体地坐在厦子一侧,闲雅地烹茶,敞开的折门看过去,正瞅见武烈侯在屋中正和两个官员说话。
徐斌看见辛鸾就要老泪纵横,这几天他消瘦了许多,眼神沉毅,宛如刀刻,看见自己,辛鸾朝他摆摆手,轻缓地笑,“来,别哭。”说着推一个大号的蒲团过去,“脱鞋上来,坐着说。”
小院很少接待外客,二十二号那日始,渝都上层几乎所有人都在往这里涌,自辛鸾醒后,苦不堪言,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屋里的地擦洗一遍,再来外人,全数脱了鞋再进屋。
“殿下,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南阳调物资这么大的事情,臣未能禀明,匆忙而去匆忙而归,以至于让人抓了这么大的错处,害得您……殿下,您千万保重,这个时候您身体若不康泰,渝都这么大的局面,我们这么些人,谁又能把得住总舵呢……”
辛鸾浅浅地笑,给他斟了杯茶,推过去,“老徐你也别哭了,渝都挺过瘟疫这道难关,要紧的还是军民百姓上下一心,勠力前行。跟我说说吧,南阳那怎么样?这次你也是冒了大风险偷渡东南边境了,可遇到什么惊险事?可受了什么伤?”
如此君臣俩说了一刻钟的体己话,说到南阳如今情状,整个东境策防收紧,因为原本就不驻兵,反而因祸得福逃过一劫,齐策纵火之后,似乎也未对南阳行什么暗中打压之事,主政官不功不过,百姓生计虽不如先帝在时那般昌隆兴旺,但还说得过去。
“听说有好多大夫被你一起运来了?”辛鸾笑着问,“他们都是主动来的。”
徐斌诚惶诚恐,“都是主动来的,他们也听说了渝都大灾,业已封城,臣购入药材时,有医家向臣打听,我说缺少人手,他们便拖家带口自报奋勇说要跟我一同前来。”
辛鸾沉吟着玩弄杯盏,不置可否。
徐斌觑着辛鸾的脸色,正还要说什么,辛鸾忽地回身喊了邹吾。
武烈侯在屋中抬起头来。
辛鸾认真道:“不能让功臣心寒,徐大人孤身犯险,动员医家,运回物资。要赏。”
邹吾在屋中应:“好。”
主君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况且还有这么多人一起听着,徐斌当即拜倒,谢主隆恩。
辛鸾闲闲地拨弄茶叶:“你带来的那些大夫若是不愿上一线,也不要勉强,时风月现在从前线撤下来,一心在调配药物,可以安排人手去给她帮忙。事关生死事,万般要当心。”
话说的如此分明,徐斌终于知道辛鸾顾虑的是什么了,想解释,辛鸾却没给他机会,只好奇地问了徐守文在哪里,徐斌摸不着头脑,答:“在邬先生处啊……臣想着每日学习也方便,就让他去那了。”
辛鸾一哽:……
查东查西,他怎么就忘了自己的老师那了?
辛鸾略显尴尬地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他的手背,让他快去忙吧,徐斌懵三乍四地告退,这一桩“徐斌叛逃”的乌龙公案也才算缓缓落幕。
邹吾不让辛鸾操持具体事务,不让他四处走动,不让他劳心劳神,每日总议事时才会大发慈悲让他来旁听一会儿。辛鸾也听他的话,好好养病,少操心,以至于一连几日,来往官员看到的都是他们的小太子盘腿坐在厦子上,抱着一方小桌,笑眯眯地喝药、烹茶、吃东西、晒太阳,遇到忙得五脊六兽的人,他还分一碟子糕点让他进去一边禀报一边吃。
“嗝……”
入夜,辛鸾手脚并用地爬上榻时还在打嗝。
邹吾失笑,“你这是吃了多少啊?”
辛鸾一言难尽地揉着肚子:“茹姊姊的桂花方糖糕也太好吃了……你可不知道,从上个月末开始我就日日跟着赤炎军吃一样的,糕点不给我,水果不给我,水产不给我,菜做的又咸又辣又重油,我说了好几次,好了两顿,又变回又咸又辣又重油,吃得我毛都要掉了。”
辛鸾现在重病不能理事,钧台宫又不安全,宣余门之夜孩子受了大委屈,巢瑞老将军终于高抬贵手,不再跟小辈儿较劲儿,辛鸾和邹吾对外秉持不承认不否认,非常时期,知情者视而不见,不知情者也来不及想太多。
“我前几日和申豪生了些口角。”
邹吾把辛鸾的水倒了,回来一边解衣裳一边对身后说。